凤十五抱着琴伫立在河边，轻纱下的双目紧闭，面对着河流，一动不动地站着，对河里那条惨白手臂毫不理会。
惨白的半条手臂被翻涌起来的浪潮冲到岸边，横在凤十五旁边不远处，不多时，另半条手臂也被冲了过来。
浪潮仿佛被操控着，陆续把一截截尸块冲到岸上，而上了岸的尸块正在缓慢地蠕动，一点一点自我拼凑起来。
灰色的鬼气凝成丝线，把残缺的尸块缝合。
最后缝合成一具无头尸体。
那具尸体裹着湿漉漉的、破损褴褛的衣服，看起来应是个年轻男子。
他艰难而迟缓地撑起身躯，尸块连接得不太齐整，扭曲得有些惊悚。
唯一在场的凤十五毫无反应。
无头男子其实死了很久了，早已成为白骨的残肢也是有赖于鬼气，才幻化回惨白的血肉。
而此时，无头尸体上的鬼气，正丝丝缕缕地飘向凤十五，被他吸收。
“咦？”
鬼气森森的疑问声响起，无头男子有些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似乎不太理解为什么自己的鬼气会不受控制地飘向旁边的俊美男人，却也没深究。
“这位兄台，”无头男子慢吞吞地站起来，彬彬有礼地对着凤十五拱手一礼，“请问能帮在下找找头吗？”
凤十五无动于衷，仿佛只是河边的一座石雕。
“我在河里找了很多年，身体差不多拼好了，但还是找不到头，”无头男子叹息道，“或许是不在河里，被人藏起来了，而我尸身不全便不能离开河边太久。兄台既然吸食我的鬼气，便是与我有缘，可否帮我把头找回来？”
凤十五仍是没动，也没有任何回应。
无头男子有些苦恼，他生前就是个文弱书生，死后也没学会厉鬼那一套，不懂得威胁人。
——当然，他也不觉得自己能威胁这个一看就不寻常的俊美男人。
幽幽叹了口气，无头男子准备继续恳求，忽然间远方轰隆一声巨响，地面都微微震动。
一阵气浪从村子里扩散出来，凤十五的长发和衣袍被吹得猎猎翻飞，混杂在气浪里的熟悉灵力让他终于有了反应，转过身来面向村子。
无头男子也转向村子的方向，刚拼凑好的身躯被气浪冲击得摇摇欲坠，急急向前迈了两步，便扑通摔倒，拼凑好的身躯都几乎散架。
“翠娘……”他喃喃念着，声音幽冷颤抖，浑身的鬼气突然暴涨翻涌，“翠娘啊……”
村子里爆发出一阵血光和紫金灵光，无头男子挣扎向前，却始终无法离开河滩。
鬼气越发浓郁起来。
铮——
这时，一声沉而悠远的琴音响起，浅碧色的灵力幻化成琴弦虚影，环绕在无头男子周围，将他拖拽起来。
无头男子一愣。
凤十五一手抱琴，一手按弦，轻纱下的双眼依然闭着，与平时无心无情的使役模样并无不同。
但他却第一次在没有主人指令的情况下，主动行动。
他抱着琴，带着被琴弦虚影拖着的无头男子，往村子里走去。
……
嘭——！！
又是一阵火光炸开。
一张符箓被热浪卷上半空，在火光边缘燃烧成灰。
“别那么暴躁。”
平静清朗、听不出多余情绪的声音随着热浪荡开，一盏魂灯呼地划过，紫色身影轻盈地往后滑退，踩着魂灯在虚空中停滞一瞬，又立刻脚尖一点，向前掠去。
挂着大红绸带的小院子已经被萧倦之封锁，藏身在屋子暗影里的红衣女鬼再如何尖叫发疯，都没能撕开结界，一转头发现萧倦之已经逼近，灯杆高高抡起，照着她的脑袋敲下来！
红衣女鬼立即化作一团红雾，原地消散。
萧倦之一杆敲空，身影轻盈落地的瞬间转身将灯杆一横，在虚空中划出带着紫金色星芒的细长光弧，右手灵活掐诀。
魂灯呼地飞回来，挂回灯杆上，灯内光芒骤然大亮，分离出三个魂灯虚影，将整个院子框起来。
散逸在虚空中的红雾仿佛被无形山石重重压下，红衣女鬼被迫显形，悬浮在半空，金光幻化的锁链在她半透明的身躯周围交错环绕。
“冷静下来了吗？”萧倦之语气友好地说道，“我说过，我不是那些村民请来的救兵，只是一个过路人，不打算做些什么，你不要一上来就喊打喊杀的，我很苦恼。”
重压之下，红衣女鬼动弹不得，只能雕塑一般在虚空静止悬浮，血红的双眼死死盯着萧倦之。
萧倦之对她的眼神无动于衷，把她困住后，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刚准备掏点什么出来吃，手一抬才想起他的储物袋在凤十五那里。
“算了。”萧倦之叹气，反正他也不饿，只是单纯想吃点什么。
凤十五要借助鬼域吸收七情六欲，修补残魂，估计得好一会儿才能回来。
萧倦之闲着无聊，便掏出黄纸朱砂和毛笔，补一点符箓存货。
符箓才画了六张，虚空里忽然传来幽幽的女子声音。
“你是他们给我准备的第二十一个丈夫。”
“啊，”萧倦之随意应了一声，把手里的符画完，才抬起头，看向已经冷静下来的红衣女鬼，“前面二十个都死了？”
“哈，早就死了，全都死了！哈哈哈哈——”红衣女鬼有些癫狂地仰头笑了起来，忽然笑声一收，冷冷道：“我要让他们死也不得安宁，在永无止境的恐惧里，被我一个个撕碎！”
血色雾气开始躁动翻涌，怨气也迅速变得浓郁起来。
萧倦之随手甩出一张清心符，贴在环绕着红衣女鬼的锁链上，锁链金光一荡，红衣女鬼的癫狂神色随之一滞，慢慢淡了下来。
她沉默着，凝视坐在满院红光中的清隽青年，过了好一会儿才垂下眼帘，有些疲倦一般轻声道：“我叫翠娘，原本是这村子里的普通村女。”
萧倦之静静地听她倾诉。
“我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这儿便是他的院子。”翠娘抬起眼帘，看了一眼即使挂着红绸和灯笼，也难掩颓败的院子，“他父母死得早，是我家供他读书和吃喝的。
“他去县里赶考，说无论有没有考中，都会回来娶我。”
说到这里，翠娘扯了扯嘴角，神情有些复杂和麻木，“但我没有等到他。”
“我送他离开村子后没过几天，李麻子就带着他的兄弟们闯进我家，想玩儿我。我力气大，他们一时半会儿压不住我，闹出的动静反而把我爹娘引来了，然后他们就把我和我爹娘都杀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反正等我恢复记忆的时候，半个村子的人都被我杀了，”翠娘继续麻木地说道，“他们把我困在一口坛子里，安排男人娶我，因为我们村里的女人都要听自家男人的，他们觉得男人能压得住我。”
她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凄厉，让贴在锁链上的清心符瞬间燃烧起来，化作灰烬。
萧倦之便又补了两张，维持翠娘的理智。
凄厉的笑声慢慢变小，最后消失，翠娘冷笑道：“他们安排几个人，我就杀几个人。他们把我锁在坛子里，我就把他们锁在村子里。我要让他们，不得好死！！”
萧倦之心想，也确实是不得好死了，鬼域里那些看似还活着的人，其实都已经不人不鬼，再死一次，就真的彻底魂飞魄散了。
翠娘的恨意和怨念，比他预想中强大得多。
如果凤十五在这儿吸收的怨念鬼气足够多，说不定他都不需要再找下一个鬼域了。
正想着，萧倦之忽然心有所感，侧头往院子大门外望去。
结界之外，两道人影从黑暗中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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