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荼对孙翔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没关系。”
输掉比赛没关系，拿了最佳新人却进不去季后赛没关系，为了一叶之秋赛季中转会嘉世也没关系——
“桑荼，在你眼里什么都没关系吗？”
第八赛季常规赛第三十四轮，嘉世1:9越云。客场作战的孙翔赛后下意识走进老东家休息间，看到屋子里的人和他身上的队服截然不同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前缀是嘉世。
“翔宝舍得回娘家看看啦？”人群中央，大比分赢下比赛后眼角眉梢都漾开笑意的桑荼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来，自然地发出邀请，“我们正准备找你一起去吃火锅呢，你在杭州应该好久都没吃到正宗的了吧？”
他昔日的队友在一旁纷纷附和：“早就定好位了，孙翔你可别说什么有其他安排啊，就等你了。”
“恭迎翔哥衣锦还乡！”
“能不能别乱用成语，今天是我们9:1赢的，应该是——那个词叫什么来着，鹌鹑穿衣？”
“……是鹑衣百结。”
狭小又热闹的休息间是孙翔曾挥洒了一个半赛季热血的地方。
他当然记得从前自己是如何站在那块小战术板前和他们争论不休的：他对着暂停的画面说这波有什么好怕的就应该直接从正面击溃对面；无奈苦笑的桑荼圈出屏幕角落正在吟唱死亡之门的术士，说人家就等你钻圈套呢你还直愣愣地跳进去。
他也记得越云排名离季后赛最近的那一场赛后，包括工作人员在内的所有人为了庆祝聚在一起，难得地喝了点小酒。七倒八歪的队友靠在他这个唯一不能喝酒的未成年人身上说着什么翔宝妈妈爱你，一定要和茶宝带我们进季后赛啊。他嫌他们腻歪做作，怒骂也赶不走后才在余光中发现安静坐在角落的桑荼——她倒是没醉，眼神清清明明，冲他笑笑，说麻烦翔宝把他们几个扛回去咯，我和付姐就先走了。
在嘉世联系他之前，他一直以为他们还会一起拿下很多次胜利，不止常规赛。
而如今——他已不再是越云孙翔。
“我走错了。”
硬邦邦的一句话，落在菜市场一样嘈杂的休息室时仿佛要将空气都冻结。
孙翔转身就要离开。
“没关系呀，”桑荼拽住他袖角，眨眨眼，“巧了，我们也走错了。工作都结束了，干嘛还要待在上班的地方，你说对不对？”
“什么意思？”孙翔顿下脚步，低头去看她。
“意思是——”
他被四方涌上来的手扒掉外套，脚不沾地地前进，喂喂抗议了三声都不起作用。
“快把你的嘉世队服换了和我们去吃火锅！”
第八赛季常规赛第三十八轮，嘉世的收官战最终以5:5轻裁的比分结束，排名锁定在倒数第二，确认降级至下赛季的挑战赛。
第二天凌晨两点，因战队安排不得不待在家中自顾自训练的孙翔突然收到微信语音通话的弹窗。
“孙翔，你能不能来萧山T4接我？”
莫名其妙。
怎么会有人比赛一结束就飞到另一个城市？就算已经放假了也不至于这么迫不及待吧？
“你来杭州干嘛？”
他关掉电脑，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出门。
电话对面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嘉世老师把我家孩子关这么久的禁闭，做家长的当然要来关心一下心理健康了。”
“没关系喔，你看，我放假来陪你了。”
“你大半夜飞来杭州找我就是为了去网吧打荣耀？”
被桑荼追着问附近有没有营业的网吧时，孙翔终于忍不住发出质疑。
“对啊，”桑荼答得坦坦荡荡，完全不认为自己这样的行为有什么不妥，“你来接我前难道不是在打荣耀吗？”
这是一回事吗？孙翔在心里默念，到底捱不过她望向他的眼神，嘀嘀咕咕着无意义的话语，点开某点评开始搜索离机场最近的网吧。
还真有。
“陪我打竞技场吧，嗯……你有带战法的账号卡吗？我不是说一叶之秋。”
凌晨的网吧依旧人声鼎沸，孙翔和桑荼寻觅许久才在远离烟雾的大厅角落找到两台并列的机子。
“谁会带那种账号打网游啊！”反驳型人格上线，孙翔是真的不明白她今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虽然他一直都不太懂她，但今天的她似乎格外奇怪，像半截快要燃尽的蜡烛。
“2v2？”
不过他很少会去思考为什么。桑荼不想说，那他就不问；她想打荣耀，那他就陪她打个痛快。
孙翔拿着嘉世给的不知名战法账号卡，在漫长的加载后终于登进神之领域，转头看见向他发出邀请的人轻轻摇头，认真道：“不，1v1。”
单挑？
虽然不是没打过，但……
荣耀两个字出现在屏幕上的时间快到他以为桑荼是故意送人头来安慰他的。
“再来一把。”她说，声音却听不出来一点散漫懈怠。
三分钟，仍旧是一边倒的局势。
“再来吧？”
三分半，他的战斗法师只掉了15％的血量。
“继续。”
“再来一次。”
……
再迟钝的人这个时候也能意识到不对劲了，孙翔退出房间，摘下耳机转向她：“你是神枪手，远程，玩枪的，不拉扯距离总想着和我近身肉搏干什么？”
他看了比赛，自然知道她在擂台赛第三顺位一挑一又三分之二后又打了近四十分钟的团体赛，将近一个小时的连续高强度操作后马不停蹄地赶飞机飞来杭州——就她那个晕飞晕车的脆皮身板，一落地还这样找虐似的拿远程职业跟近战肉搏……受什么刺激了？
一连十场PK，桑荼没有一次选择利用神枪手的射程优势风筝消耗他。哪怕战法有无属性炫纹的移速加成，没有她这么自寻死路地冲上来配合他，他也不会在三四分钟内就能结束战斗。
到底是谁心理出问题了？
被迫停下操作的手微微颤抖，桑荼深呼一口气，接连的质问没有让她动摇分毫，她只是望着屏幕上的模型，再一次点下PK的邀请：
“有什么关系？你练你的战法，我练我的枪体术，我们两个自取所需，很公平吧？”
……
孙翔忽然想起第七赛季的收官战。
越云在主场作战却个人和擂台连丢五分的情况下，团体赛靠着只剩下百分之三十血量的他们强杀了对面近乎满血的双人组获得胜利。
然而也只有五分而已。这场小小的、甚至不算胜利只算平分的结果并不能将越云抬进季后赛。
赛后是她第一个对失落的队员们说没关系，我们进步很大了，下赛季一定能进季后赛；却也是她在采访结束散场后躲进休息间，一个人无声地哭泣。
过早地进入青训营、从没见过这阵仗的孙翔在门口踟蹰许久，大脑紧急搜索许许多多关于“怎么安慰别人”“怎么让女生别哭”等问题的答案——
“桑荼？”
他试着从正确叫出她名字起手——都怪最开始那份印刷不清的简历表，他一直以为那个字是“茶”。如果好好称呼的话，至少能把她的注意稍微移到他身上吧？不过，还应该说什么？
手悬在她头顶上方，犹豫许久终究还是收回插兜，孙翔清清嗓：“有我们在，明年越云一定能进季后赛！”
不知天高地厚的十七岁，连安慰起人来都像在和未来宣战。
慷慨激昂的陈词没有得到半点回应，滞在空气中的小臂不堪重负后孙翔忍不住蹲下去看、去质问她为什么无动于衷——然而她只是哭累了睡着了罢了。
“……”
回基地的班车早就在他来找她前就开走了。孙翔再一次陷入纠结，总不能把她扔在这儿过夜吧？
眼一闭心一横，他僵硬着四肢去抱她，手捏成拳，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只是在尽队友情而已，对，就是这样。
挂满泪痕的睡颜和眼前仍浅浅笑着的脸重合，孙翔意识到其实桑荼从来没变过。
又或者其实稍微改变了一点点——至少这一次她没一个人躲起来哭而是找他求虐了。
……也行，反正他也需要一个地方发泄这几个月来的所有情绪。
“哪里公平了，”他说，点击“接受邀请”的按钮，“拿你擅长的跟我打，我才算真正有练到吧！”
“再来一次，这一次好好来。”
十场又十场，打到最后已经分不清操作着键鼠的究竟是人还是鬼魂了。
网吧里熬穿通宵的情况并不少见，周围的人一个个打着呵欠离开、噼里啪啦的键盘声逐渐只剩下他们两个，孙翔瞅了眼桌面上的时间决定结束这永无止境的PK：“到此为止吧，再打下去你手还想不想要了？”
“哦，”桑荼没什么力气地应了声，“你也没比我好到那去吧？听说你这一个月谁都不理除了睡觉吃饭就是训练的。”
她按住他拔账号卡的手，又问：“那你带的还有狂剑的号吗？我想最后再打一把2v2，就当是一起告别过去了。”
“……没带。”
其实有，但，“告别过去”这四个字，怎么听都很不爽。
她点点头，说没关系，战法也行。
孙翔后悔最开始问她是不是打2v2了。
最后的“最后一把”终于结束，他盯着她止不住颤的手，骤然出声：“手给我。”
疑惑的单音节字符从她唇边溢出，孙翔索性在默许下直接抓起她的手，按照前不久嘉世理疗师给他做的那样，掌根贴住她小臂，缓慢施加力道移至腕骨，最后覆上手背扣入指缝——这样是不是也算另类的牵手？他不合时宜地想，在瞧见她古怪的面容时心虚起来：
“……你什么表情！我可是专门跟老师傅学了一手的！”
“嗯……真的要我说出来吗？”她像是为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感到抱歉——抱歉，实在是忍不住笑的抱歉，“感觉像在做海底捞的手部护理。”
“……”
第九赛季常规赛第一轮，也就是挑战赛线上选拔赛第一轮结束的第二天晚上，发挥不了一点实力的孙翔在结束了一天的采访拍摄和其他乱七八糟的商务活动后终于能够得到片刻的清静。
走在大街上，不远处的线下观赛活动正回放着首轮的焦点战——百花对战霸图。
他本来没想去看的，赛后视频他自会在其他时间找来看——视角更多，数据更全，没必要去凑这个热闹。
“霸图这边单人赛第一位上场的选手……哦？是新加入团队的桑荼……”
是不是该关心一下老队友的情况？
“……非常漂亮的一发爆头！那么随着花繁似锦的倒下，让我们恭喜桑荼选手拿下霸图战队在本赛季的第一分！”
好像比上一次见的时候又进步了，孙翔想，视线不经意掠过路边的自助贩卖机，一排排橙色美年达格外瞩目。
搞什么，桑荼赞助的？
他自然忘不了这人对橙子汽水的爱有多狂热，越云训练室的那个小冰箱有单独一层是专门用来放她买的各种品牌的橙子汽水。
鬼使神差般，孙翔决定自己也去买一瓶喝。
实话实说，和其他味道的碳酸饮料没什么区别。
为什么会那么喜欢？
孙翔又想起刚刚瞧见的那一幕：赢下比赛后的桑荼转身向备战席比耶。
这个动作他见过很多次，从前他是接收方，现在他只能在台下、在屏幕前观望。
霸图，有四位神级选手的战队，不说进季后赛了，拿冠军都有可能吧？
……
突兀涌上的烦躁在心头萦绕，将那些莫须有的情绪打成死结。他向来信奉有事就要解决、有话就要说的真理，所以——
划开屏幕，拨出电话：
“我想你了，”话语永远在脑子转过弯前脱口而出，或许他并不需要回应，只是想这样向她申明自己的态度和想法而已——然而他又确确实实希望得到回应，憋了一秒后问，“桑荼，你听见没有？”
电话对面沉默过后传来阵阵衣料摩擦、火锅翻腾以及憋笑声。
……她好像在和队友聚餐。
“我真心话大冒险输了你别多想！”
“我知道啊，”嘈杂的环境音渐渐消失，她似乎是找了一处安静的地方，笑得懒散随意，“游子思母而已，没关系的，我懂。”
没关系。
孙翔又一次听到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心底竟生起了一股无名火——这火在燃起来的瞬间便被橙子汽水凝出的冰露浇灭。
到底是没关系，还是不在乎？
“桑荼，对你来说什么都没关系吗？”
输没关系，我离开没关系，通宵PK到天亮没关系，连这样突兀的“想你”也没关系。
那我要是说我喜欢你呢。
还会是没关系吗？
没真说。
（伪）初恋CP就是一个把对方当狗当儿子，一个前期不以为意，真正意识到喜欢的时候已经失去了最佳的队友身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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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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