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索来访带来的刺骨寒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激起剧烈的涟漪,但终究在库洛洛刻意维持的、看似平静的水面上逐渐消散。那份被标记为“果实”的战栗并未消失,而是沉入了幻昼意识的更深处,被日复一日的乏味生活和库洛洛精心的引导所覆盖,如同被新雪掩埋的枯枝,暂时不见踪影,却依然存在,只在某些寂静的深夜,悄然刺破梦境的薄膜,让她在冷汗涔涔中惊醒,徒劳地攥紧那枚雾蓝色的发卡,仿佛那是唯一能锚定现实的信物。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库洛洛再次来到了幻昼所在的角落。他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黑色立领大衣,剪裁利落,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气质比平时少了几分沉浸书卷的文雅,多了几分难以形容的、内敛的威严。他行走时带起微弱的气流,搅动了空气中原本静止的尘埃,也搅动了幻昼几乎凝固的日常。
“看得怎么样了?”他目光扫过她膝头上那本已经做了不少细密标注的《东大陆古代语基础》,语气平和得像在询问天气,却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分量。
幻昼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抬起头,下意识地挺直了总习惯性微躬的背脊,像是接受检阅的士兵:“还有很多……不太明白。”她的声音依旧细小,带着常年寡言形成的微弱气息,但比起最初的纯粹恐惧,多了一丝努力想要汇报点什么的、近乎讨好的意味。她甚至下意识地将摊开的书页往他的方向稍稍推了推,仿佛那些繁复的字符能替她证明什么。
“知识需要沉淀,不急。”库洛洛淡淡道,他的目光越过她单薄的肩膀,投向那扇破损严重、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大门,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情绪,“整天待在这里,也会闷吧。跟我出去走走。”
出去?
幻昼愣住了,雾蓝色的眼眸瞬间睁大,里面清晰地闪过难以置信和本能的警惕,如同受惊的林鹿。自从被带到这里,这个废弃的基地就是她的全部世界,冰冷、压抑,却也是她唯一熟悉的疆域。外界的概念,于她而言,完全由库洛洛的话语、母亲笔记中模糊的记载,以及那场将书镇化为灰烬的血腥袭击所定义——危险,混乱,充满了觊觎她和她体内“万象”秘密的、无形的敌人。
库洛洛将她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恐惧尽收眼底,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没有任何波澜,既不安抚,也不催促,只是转身,用平稳却不容置疑的语调重复:“跟上。”
两个字,斩断了她的犹豫。幻昼迟疑地站起身,单薄的衣物摩擦着皮肤,带来细微的窸窣声。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求助般地看向不远处始终静坐如雕塑的玛奇。玛奇依旧坐在她的老位置,指尖那根无形的念线在昏暗中微微闪烁了一下,如同星辰的呼吸。蓝色的眼眸与库洛洛短暂交汇,那瞬间的眼神交换快得几乎无法捕捉,随即,玛奇的眼帘轻轻垂下,继续手中的动作,算是默许。
这细微的、无声的互动,像一颗投入幻昼心湖的小石子,漾开一圈名为“安心”的涟漪。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旧纸、灰尘和一丝库洛洛身上带来的、清冷的室外气息,小心翼翼地迈开脚步,跟上了前方那个黑色的背影,踏出了那扇象征着她世界边界、也象征着她内心囚笼的门槛。
门外,是与基地内部截然不同的天地。一条狭窄、肮脏的后巷映入眼帘,两侧是高耸的、布满锈迹和斑驳涂鸦的墙壁,地面坑洼不平,积着前几日雨水留下的污浊水洼,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混合了灰尘、铁锈、腐烂有机物和某种若有若无硝烟味的**气息。夕阳的余晖如同垂死挣扎的病人,勉强从高耸建筑的缝隙间挤进来,投下长长的、扭曲变形、如同怪物的阴影,将巷子的破败与荒凉渲染得淋漓尽致。这与库洛洛曾描述的“危险外界”似乎并无不同,甚至比她想象中更加颓败和令人不适。
然而,走在前面的库洛洛,本身就像一座移动的、坚不可摧的堡垒。他的背影宽阔而稳定,步伐从容不迫,仿佛周围的一切污秽、潜在的危险和弥漫的衰败气息,都无法侵扰他分毫,反而在他的气场下被迫退散。幻昼紧跟在他身后,尽量让自己的脚步落在他踩过的地方,奇异地感到一种被强大力量庇护的安全感。看,即使在外面,这个被描述得如此危险的世界里,只要紧跟库洛洛先生的脚步,就是安全的。这个认知,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墙,加固着那份被精心培育的依赖。
库洛洛并没有走远,只是绕着基地所在的这片废弃工厂区走了小半圈。他的步伐不快,偶尔会在一株从坚硬水泥裂缝里挣扎着探出头来的、不知名的野草前停下,或是凝视某段墙壁上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却依稀可辨狰狞轮廓的涂鸦,随口说出一两句相关的冷僻知识或历史典故。“这种草,在古东大陆的文献里被称为‘裂石蕨’,生命力极强,据说它的根系能分泌一种腐蚀岩石的酸液。”
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仿佛这不是一次即兴的散步,而是一堂精心准备的、移动的授课,将外界的“危险”与“知识”的诱惑巧妙地捆绑在一起。
幻昼紧张地观察着四周,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努力捕捉着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音节。这些零碎的、看似随意的知识,如同库洛洛之前给予她的那些书籍一样,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是她贫瘠精神世界里唯一的养料,让她暂时忘记了身处陌生环境的不安,也暂时压下了心底深处对西索那个称谓的残余恐惧。知识,是库洛洛先生给予的“安全”的证明。
走到一个堆满废弃轮胎和破烂木箱的岔路口时,库洛洛忽然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锈蚀严重、边缘卷曲如同伤口的通风管道口下方,一小片相对干净的空地上。
“看到那个了吗?”他没有回头,声音平淡地吩咐,听不出任何试探或考验的意味,却带着绝对的权威,“去那下面,把我昨天给你的那本《卢卡苏星图残卷》里,第三页提到的那个代表‘隐藏’的星象符号画在地上。用石头划出来就行。”
幻昼的心跳猛地加快,像被无形的手攥紧。一个任务?库洛洛先生亲自交给她的、在外界执行的任务?
她几乎没有犹豫,内心深处那份渴望被认可、证明自己“有用”的冲动,压倒了对陌生环境的最后一丝警惕。她立刻小跑过去,蹲下身,在碎石中翻捡出一块边缘相对尖锐的石片。冰凉粗糙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努力回忆着那个复杂符号的每一个转折、弧度和节点,小手因为紧张和专注而微微颤抖,但依旧极其认真、一笔一划地在积满灰尘、质感粗粝的地面上刻画起来。石片与地面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她听来,如同擂动的战鼓。
库洛洛就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她。夕阳将他长长的影子投在她身边,如同一个无声的守护者,也像一个沉默的、评估着一切的考官。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与导向。
几分钟后,一个略显稚嫩却笔画准确、结构分明的星象符号呈现在地面上。幻昼站起身,因为蹲得太久,眼前微微发黑,她有些忐忑地望向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喘息:“画……画好了。”
库洛洛缓步走过去,靴底踩在碎石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他低头,审视着地面上那个由纤细线条构成的符号,目光专注而平静,仿佛在鉴赏一件古物。他看了足足有十几秒钟,时间长得让幻昼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然后,他抬起头,看向幻昼。
那一刻,他黑色的眼眸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满意”的情绪,如同深潭表面掠过的一丝微光。嘴角甚至几不可察地、极其克制地微微上扬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很好。”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奇特的重量,清晰地、沉稳地传入幻昼耳中,直接敲击在她的心弦上。“记忆准确,执行得也不错。”
“很好”。
这两个字像带着不可思议的魔力,瞬间击中了幻昼。一股微小却真实、带着酸涩暖意的热流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奇异地驱散了傍晚的微寒和身处陌生环境的最后一丝紧张。她完成了!她完成了库洛洛先生交代的任务!她得到了他的认可!她不是完全无用的、需要被怜悯和圈养的累赘!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如释重负、卑微喜悦和强烈“被需要”感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苍白的小脸甚至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极淡的、如同晚霞般的血色。
“回去吧。”库洛洛没有再多说,甚至没有再看那个符号第二眼,仿佛它已完成其全部使命。他转身,迈着依旧从容的步伐,向基地的方向走去。
幻昼立刻跟上,脚步似乎都轻快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雀跃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松弛。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地上那个孤零零的、即将被风吹散的符号,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充实的成就感。
这个微不足道的、甚至不知其真正目的的任务,这次短暂却意义非凡的散步,库洛洛那句简短的、价值千金的表扬,像是一剂强效的粘合剂,将她心中因西索而产生的细微裂隙悄然弥合、抚平,甚至让她对库洛洛的依赖和信任,变得更加牢固、更加不容置疑。外界的危险,在库洛洛先生的庇护下,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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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水,在寂静与压抑的缝隙中悄然流淌,无声无息,却能改变山川的形貌,也能重塑灵魂的轮廓。
四年,一千多个日夜,足以让幼苗抽枝展叶,也足以让烙印深入骨髓。
那个总是缩在角落、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十二岁女孩,身形逐渐抽条,如同春日里迅速拔节的青竹,变成了十六岁的少年。原本及腰的银白色长发修剪到了堪堪及肩,肤色依旧是一种不见天日的苍白,却褪去了几分孩童的稚嫩与脆弱,多了些少女特有的、清冷而单薄的轮廓。雾蓝色的眼眸,深处的迷茫与惊恐未曾完全散去,如同水底沉淀的沙砾,却被一层更复杂的、习惯于服从、观察和隐藏真实情绪的沉寂所覆盖,显得幽深而难以捉摸。
她依旧住在基地附近那个被简单清理出来的小房间里,活动范围并未扩大多少,但已不再是完全与世隔绝的囚鸟。库洛洛的“教导”从未间断,内容更是从最初的历史秘辛、语言古籍,逐渐扩展到哲学思辨、艺术流派赏析、乃至某些黑暗世界里心照不宣的规则与潜流。
她像一块被精心打磨的海绵,贪婪而顺从地吸收着他愿意给予的一切知识,同时也将他那些看似客观、实则充满引导性的价值观和世界观,无声地、深刻地内化为自己认知的一部分。他是她通往浩瀚知识海洋的唯一引路人,而她,心甘情愿地追随他的灯塔。
她对库洛洛的依赖已然根深蒂固,如同藤蔓缠绕参天巨树。他是将她从废墟中带离的拯救者(她如此相信),是为她开启智慧之门的导师,是她混乱世界中唯一的光源、权威和坐标。
她渴望得到他哪怕一丝一毫的认可,努力而精准地完成他布置的一切任务——无论是解读那些连学者都望而却步的复杂古籍,还是利用库洛洛教导的观察与推理技巧,记录下某个特定地点看似无关紧要的人流往来,抑或是像多年前那个傍晚一样,完成一些看似毫无意义的、简单的指令。每一次的“很好”,或仅仅是一个默认的眼神,都能让她感到一种扭曲的、却真实不虚的满足,那是她存在的价值证明。
而玛奇,则成了她生活中另一种不可或缺的、冰冷的常量。四年如一日的、近乎寸步不离的沉默守护,让幻昼对她的存在感到一种近乎生理性的依赖。玛奇那无形却能被幻昼隐约感知的“圆”,如同她呼吸的空气,平日里难以察觉,可一旦感知不到那熟悉的、冰冷的能量场,便会让她莫名心慌,如同失去了一层无形的铠甲。她们之间依旧极少有温情的交谈,但一个眼神的细微变化,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肢体动作,幻昼似乎就能大致理解玛奇未言明的情绪(如果那冰封般的面容下确实存在情绪的话)和意图。这种在极端环境下扭曲生长出的“默契”,是她在动荡不安中抓住的又一重“稳定”,是除了库洛洛之外,另一根维系她漂浮生命的细线。
几年前被种下的驯服种子,在她身上已然开花结果,枝繁叶茂。她视旅团这个冰冷的巢穴为唯一的“家”,尽管这个家充满了不可预测的危险、无常的恶意和视人命如草芥的价值观。她恐惧他们每一个成员(除了库洛洛和玛奇),却又离不开他们构筑的这个世界。尤其是库洛洛和玛奇,几乎构成了她全部的情感支点与安全感的来源,如同溺水者紧紧抓住的两根浮木,明知可能通向深渊,却无法放手。
外界的概念,在她的认知中,变得更加模糊而危险,几乎与“死亡”、“掠夺”、“未知的恶意”划上了等号。她通过库洛洛筛选过的、带有特定目的的信息去了解外界,通过那些偶尔闯入基地范围、却被旅团成员如同碾碎虫豸般轻松解决的袭击者,来确认外界的残酷与自身的“幸运”。旅团展现出的绝对强大和库洛洛运筹帷幄的智慧,成了她认知中不可动摇的真理和生存的基石。
十六岁的幻昼,安静,顺从,拥有着与年龄不符的、被精心培育和筛选出来的渊博知识,也拥有着被彻底驯化后的、对库洛洛和玛奇近乎盲目的绝对依赖。她像一件被库洛洛耗时数年、精心打磨、即将投入使用的工具,外表光洁,内里的纹路却已被无形的枷锁牢牢束缚、定型。
她依旧会无意识地摩挲那枚雾蓝色的发卡,或是缠绕一缕胸前的银发,只是这个动作,更多成了一种习惯性的、缓解内心焦虑的下意识行为,那缕颜色和发卡所代表的、与捷珀相关的过去,那些关于书镇、关于染坊、关于彩虹的记忆碎片,早已沉没在记忆的深海,被库洛洛灌输的“现实”所覆盖,几乎不再泛起清晰的涟漪。
直到这一天。
库洛洛再次站在她面前,手中拿着一张薄薄的、看似普通的纸片,像是某种通知或广告传单。夕阳的光线从他身后照射过来,为他轮廓镀上一层模糊的金边,却让他的面容隐在更深的阴影里。
“幻昼,”他的声音平静如常,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又带着决定她未来轨迹的重量,“你需要一张猎人执照。准备一下,下一期猎人试验,你去参加。”
幻昼抬起头,雾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清晰的、毫无掩饰的愕然,如同平静湖面被骤然投入巨石。
猎人试验?那个传闻中死亡率极高、汇聚了各方怪胎和强者、完全属于“外界”的残酷竞技场?独自一人?
一瞬间的、强烈的慌乱如同冰水般泼洒心头,让她几乎窒息。独自面对那个被库洛洛先生描述得如此危险的世界?离开这个虽然冰冷却已习惯的巢穴?离开库洛洛先生的直接庇护和玛奇那令人安心的“圆”?
但很快,这丝本能的恐惧,如同暴露在阳光下的朝露,迅速蒸发。库洛洛平静而毋庸置疑的目光,如同定海神针,以及长久以来建立的、刻入骨髓的绝对服从和依赖,压倒了这一切。他让她去,必然有他的理由。她需要做的,只是服从,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而且,这又是一个证明自己“有用”、能够为他完成“任务”的机会。
她低下头,轻声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被赋予重要任务而产生的、惯性的“有用”感,甚至……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明确感知到的、对未知的一丝迫不及待的好奇。
“是,库洛洛先生。”
接下来进入猎人测试篇了[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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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信任×假象×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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