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诚御没说话,他自然清楚他的太医院水平如何。
也更清楚,那巧夺天工般的小药片子绝不可能出自于太医院之手。
他只是好奇,为何那李景安要将这药片的出处安插在太医院的头上?
难不成,他在太医院也有熟人?
这李家倒是“人才辈出”啊。
萧诚御垂下眼帘,目光掠过伏地颤抖的陈奉,径直转向户部班列。
“赵卿。”萧诚御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大殿的空气又沉凝了几分,“这‘月供制’,你等可知晓?民间可有此等先例?”
户部尚书赵文博心头骤然绷紧,暗叫不妙,匆忙出列躬身。
他浸淫官场多年,圆滑世故是安身立命之本,但也深知“体察下情”的重要,对民间各类银钱勾当可谓门清。
这“月供制”听着新鲜,细想之下却有种诡异的熟悉,大约是商贾们和某些钱庄放贷时用的借贷法门。
若是能给他点时间,待他仔细调查一番,便能确认。
可如今圣人骤然发问,他哪儿有半点调查的时间?只得硬着头皮回禀:“回陛下,微臣以为,该是民间的借贷之法。”
赵文博深吸一口气,竭力稳住心神解释道:“民间借贷之风自古有之,其法门各异。臣观天幕所示,这‘月供制’……确有几分似那‘分期偿贷’之法。”
他语速渐稳,力图清晰:“借贷之时,借贷双方便会定好本息总额与归还期限,按期缴纳一定数额,直至清偿。”
“此等做法,在商贾之间,乃至一些大钱庄放贷时,偶有施行,民间俗称‘印子钱’的一种变体。”
“只是……”他顿了顿,斟酌着用词,“通常利息不菲,且多需抵押。”
他说着,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李唯墉的方向,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不过,李侍郎家的公子如此熟稔此道,想必……李侍郎府上,对此类民间借贷往来,当是司空见惯吧?”
李唯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头顶,眼前瞬间黑了一大片。
来了!
又来了!
自打这天幕出现以后,他的官推便陷入不顺,各种原该被埋于暗处的争斗尽数被推上了明面,让他应接不暇。
这臭小子果真如惠娘所言,是个天生的祸害!
萧诚御果然被赵文博的话引得将目光放在了李唯墉的身上:“李卿,可有此事?”
李唯墉慌忙再次出列跪倒,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陛下明鉴!臣……臣惶恐!犬子顽劣,行事荒诞不经,臣实不知其从何处学得这等……这等商贾之术!”
“臣家教无方,罪该万死!”
他声音发颤,心中悔恨如毒蛇噬咬。
早知这病秧子儿子如此能折腾,当初就该一碗药下去让他“病故”在家!
何至于放出府来,惹下这等泼天祸事!连带着自己也被架在火上烤!
甚至隐隐怨怼起家中那目光短浅的继室妇人惠娘,若非她日日撺掇,何至于此!
恰在此时,天幕之上,云朔县衙后院,李景安正对着茫然的刘老实,细细解释那“月供制”。
萧诚御抬起手,指尖在空中虚虚一点,示意满殿噤声。
他微微后靠,目光专注地投向那巨大的光幕,薄唇微抿,显然要听个明白。
——
云朔县衙后院。
刘老实抱着那五吊钱,听着李景安口中吐出的“月供制”,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像塞了一团浆糊。
“大……大人,”刘老实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带着茫然和不安,“这‘月供’……小的实在愚钝,听不明白……”
李景安脸上那点狡黠的笑意更深了些。因着方才运动而红润的脸颊难得透出一丝活气,衬得那双清亮的眸子愈发灵动。
他轻咳一声,放缓了语速,如同教蒙童识字:“简单说呢,就是本县先借你这五吊钱应急。”
“你呢,不用等到秋收。从下个月起,每月还我一部分本金,再加一点点……嗯,算是‘借用钱’的补偿,咱们管这叫‘利钱’。”
他伸出细长的手指,在空中虚虚划拉着:“比如,这五吊钱,你借回去用。咱们约定,分三个月还清。”
“每个月你还本县……嗯,一吊钱又七百文多一点点的本金,外加三十五文的利钱。”
他顿了顿,抬眼观察刘老实的反应,见其依旧懵懂,便换了个更直白的说法。
“也就是说,三个月下来,你总共多还我一百零五文钱。这多出来的一百零五文,就是你借用这五吊钱三个月,该付的‘借用钱’。”
李景安说到这儿,笑了笑:“当然,三个月期限太快,对你无益。本县打算以一年为期,这样,你也能宽裕些。”
“如此一来,你每月只需还八十五文钱。”
刘老实不是学问人,只知道些基础的誊抄,不懂啥算数账目算法,但“多还钱”这三个字他听懂了。
心头猛地一沉,下意识就想拒绝。
借了官家的钱,还要去多还?
这不成!绝对不成!
他家那情况,他哪里还能多出银子去还?
本能地,他手臂一紧,就想把怀里的烫手山芋塞回去,然后斩钉截铁地拒绝。
可手抬起到一半,却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硬生生悬停在半空。
这五吊钱……对旁人或许只是锦上添花、无关紧要。
对他刘老实一家,却是能活命的根本啊!
是能买药、买粮、让老娘安稳养病、让妻儿脸上有点血色的钱!
而且……
刘老实默默在心里掰着手指头算:一个月还八十五文……
八十五文……
他给县衙跑腿,或者在码头扛两天包,一天也能挣个十几二十文……
这要还的钱,不过是多干五六天活的工钱!
负担得起!他负担得起啊!
而换来的,是眼前这货真价实的五吊救命钱!是娘的药!是家里的粮!是儿子的读书识字,有立身根本的机会!
心,剧烈地怦怦跳起来,血液涌向面颊,将那张蜡黄的涨的通红。
刘老实想张嘴应下,却又猛地想起王氏那双带着期盼和担忧的眼睛,想起她说的“安稳”。
念头急刹在他的脑子中,自己擅自做主借了官家的钱,还要多还利钱……她会同意吗?会不会觉得他糊涂了?
李景安静静地看着刘老实脸上每一丝细微的挣扎、犹豫、恐惧与强烈的渴望交织变换,轻轻叹了口气。
这确实不是个小的决定。
刘老实需要时间仔细想清楚,而他也愿意给这个时间。
“刘老实。”李景安的声音温和了些,“此事关乎你一家生计,非你一人可决。这五吊钱,你今日可先留下。”
他指了指刘老实怀里的钱串,“回去与你家娘子细细商议。若你们夫妻都觉得此法可行,愿意借,明日此时,你再来寻本县。”
他顿了顿,语气认真起来:“届时,本县会与你立下字据,白纸黑字,写清本金、利钱、归还期限。”
“你可以请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或者你信得过的人来做见证。本县在此承诺,字据所载,本官必定认账,绝不反悔。”
“多……多借点行吗?”刘老实几乎是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脸涨得紫红。
李景安脸上的温和瞬间收敛,神情变得异常严肃:“人贵有自知之明,贪多嚼不烂。”
“须知,这借贷本就该渴着当务之急量力而行。你眼下最紧要是安顿好家中老小,渡过眼前难关。”
“借得越多,利钱越重,每月要还的就越多。一旦周转不开,利滚利之下,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五吊钱,于你家境是雪中送炭,再多,便是催命符了,切记,莫要贪心!”
他语气中的凛然和关切让刘老实心头一凛,那点妄念瞬间消散无踪。
他慌忙低头:“是……是!小的明白了!谢大人提点!”
他说着,将钱放进李景安的手心,深深作了个揖,脚步有些虚浮地退出了后院。
木白一直如同影子般站在廊下阴影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待刘老实的身影消失在角门外,他才缓步上前,紧锁的眉头下是深深的疑虑和不解:“你这是……要做什么?”
“还不明显?”李景安微微挑眉反问,带着一丝慵懒的无辜,“收买人心罢了。好叫他知道,我是个好人……不,是个好官。”
“荒谬!”木白的斥责带着压抑的火气,“那前任贪官刮得民怨沸腾,官家名声臭如粪坑。”
“你今日就是把这五吊钱白送刘老实,又能溅起多大的水花?杯水车薪而已!况且……”
他直视着李景安,话语犀利直接,“这刘老实一看就是个木讷不堪的老实疙瘩,指望他替你扬清名?无异于缘木求鱼!”
李景安正弯腰捡起方才擦汗的布巾,闻言动作一顿。
他直起身,脸上非但没有被质疑的不悦,反而露出一丝极淡、却带着点顽皮狡黠的笑意。
“我知道啊,”他声音轻快,带着点理所当然,“刘老实是老实人,指望他替我扬名,那是指望不上了。”
“那你还……”木白眉头皱得更紧。
“名声这东西,”李景安慢悠悠地将布巾叠好,放在石凳上,“现在就像一面被前任砸得稀碎的破鼓。光靠施舍几文小钱的恩情,是敲不响的。”
他抬眼,目光撞上木白疑惑的眼睛,那点玩味的笑意瞬间消失,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刘老实,只是个引子,是那微不足道的一点点‘恩’。真正想要补好鼓,需要的……”
他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是千钧之锤下,震耳欲聋的‘威’!”
“你又有想法了?”木白眼神一动。
李景安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方才那股锐气仿佛被抽空,只剩下浓重的倦怠:“我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能有什么现成的想法?”
话是这么说,他话锋却转得极快,“对了,前日交托你查的前任积压卷宗,可有发现?特别是那些结案仓促,或直接悬而未决的?”
木白摇摇头:“那些卷宗混乱不堪。多数案子草草收尾,不是苦主撤诉,便是以‘证据不足’搪塞。不过……确有一件。”
他停顿一下,加重了语气,“刚递上来,尚未开审。”
“哦?”李景安的眼中瞬间迸发出一丝精光,原本瘫软的身姿也不自觉地挺直了几分,“什么案子?告谁?”
“杏花村,老农陈长顺,拼死击鼓鸣冤,告的是县衙书办——张贵。”木白的声音清晰冷冽,“强抢其女,逼良为妾。”
李景安的眼眸亮了起来:“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这办法,不就自己送上门来了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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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未审的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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