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七月流火，夜风凉爽，最宜泛舟河上，饮酒赏月，今夜恰逢十六，圆月大如银盘，垂挂东边天际，河面倒映苍穹，天地之间，似有双月同现，一艘画舫缓缓划至河心，船身涂满朱漆，点缀时令鲜花，颇为抢眼，船头摆有一桌可口酒菜，酒香正浓，茶香四溢，三人围坐桌前，相谈甚欢，不时举杯换盏，气氛热烈，凌非笑身穿玄色锦衣，袖口下摆绣有数丛修竹，富贵之余，越显俊逸不凡；顾云飞衣呈天青，二人款式相差无几，加上他生得清俊好看，稍加打扮，便如明珠去尘，更为夺目；剩下一人手捧茶杯，样貌俊雅，笑意吟吟，服饰都丽，腰间挂有一颗拳头大的明珠，平添几分俗气，仍旧不减风流之态，潇洒之姿，他听毕来龙去脉，慨然道：“世外桃源，绝世美人，我竟无缘得见，真是毕生遗憾。”
说话之人乃是苏万言，亦为武当六子之一，少时拜入紫鹤门下，未过几年，他便下山继承家业，人虽不在山上，与几位师兄弟仍旧来往密切，听说凌非笑又和顾云飞下山历练，早与他们约好在扬州见面，畅叙别情。
顾云飞忆起诸女的风姿，当真艳绝当世，说道：“苏师兄，我从未见过比她们更美的女人。”苏万言久在商场，却是滴酒不沾，他抿上一口热茶，轻笑道：“小师弟，你长居山上，见过的女子屈指可数，更何况是姿容绝艳的美人，改日我带你去翠云楼走上一遭，那才真叫乱花迷眼，不在人间。”
凌非笑停杯皱眉，提醒道：“苏师弟，小师弟还去不得。”一段时日不见，顾云飞褪去青涩气质，越显丰神俊秀，苏万言看他几眼，微笑道：“凌师兄说得对，小师弟确实去不得。”顾云飞下山次数不多，对万事都感好奇，立时追问道：“两位师兄，翠云楼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何你们去得此地，我便去不得？”
凌非笑大感头疼，看向苏万言，缓缓道：“苏师弟，小师弟年纪尚小，说话还需注意分寸。”苏万言笑吟吟道：“凌师兄，我可什么都没说。”凌非笑板脸道：“你自己心里清楚。”苏万言连声道：“好好好，便算是我的错，以后我绝不会再提。”
顾云飞被他们勾起兴趣，得不到答案，不满叫道：“苏师兄，你说话可不能只说一半。”苏万言两手一摊，道：“小师弟，若是我再多话，凌师兄恐怕会不高兴。”顾云飞双手抱胸，冷脸道：“我现在很不高兴。”
他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生气之时仍会拉下嘴角，带有几分常人难见的撒娇神态，苏万言瞧在眼里，满心欢喜，只觉自己的小师弟仍如幼时可爱，当下便把凌非笑的告诫抛至九霄云外，放下茶杯，低笑道：“小师弟，你且附耳过来。”
顾云飞瞅凌非笑一眼，见他并未出言阻止，凑近苏万言身前，二人骤然拉近距离，呼吸相隔咫尺，气息温热交缠，苏万言静静看他一阵，方才探身在顾云飞耳边言道：“小师弟，翠云楼是个很可怕的地方。”呼吸打在耳畔，顾云飞略感麻痒，稍稍往后避开，狐疑道：“可怕在何处？”
苏万言在商海沉浮多年，脸上总有一幅和气笑容，笑意很多时候浮在表面，无法抵达眼底深处，唯有与几位师兄弟相处，眼里才会露出灿若星海的光亮，他朝顾云飞耳窝吹口气，道：“因为那儿的女人会吃人。”
顾云飞浑身微颤，脖上泛起一层战栗，不敢置信道：“真的假的？”苏万言抬手轻扯顾云飞的耳垂，笑道：“当然是真的。她们最喜欢吃清俊好看的少年。”顾云飞早就习惯苏万言的捉弄，揉揉自己耳根，突然冷哼道：“乾坤朗朗，世上怎会有吃人之事，定是苏师兄胡编乱造。”苏万言抚掌大笑道：“小师弟果然聪慧，一猜便中。”顾云飞道：“只要是人，便不可怕。”苏万言叹气道：“小师弟，有时候人比鬼物更加可怕。”
顾云飞气他不肯如实相告，冷冷道：“苏师兄，我不怕人，更不怕鬼，我可以去翠云楼吗？”苏万言收敛笑意，摇头道：“小师弟，你若真去翠云楼，我与凌师兄可要担惊受怕。”顾云飞不解道：“难道楼中的女人个个都是绝世高手？”苏万言神情颇为遗憾，说道：“虽非顶尖高手，却也各有绝技，我是偶有小胜，凌师兄却是险些败下阵。”顾云飞更难相信，双目微瞠，惊呼道：“凌师兄的武功在武当名列前茅，苏师兄也有傍身之术，你们怎会败在一群女人手上。”苏万言哈哈笑道：“石榴裙下尽拜臣，这些女人可是万分厉害，小师弟，你千万去不得。”
凌非笑一直自斟自饮，此刻开口说道：“小师弟，莫要听他胡说。”顾云飞认真道：“我知道，天底下没有凌师兄会怕的事。”凌非笑微微一怔，酒杯再满，苏万言重又端起茶杯，杯盖撇去表面浮沫，半垂眼睑，呵笑道：“凌师兄内心澄明，无所畏惧，倒让我有几分羡慕与敬佩。”
顾云飞更感好奇，跃跃欲试，道：“苏师兄，我想去看看。”苏万言苦笑道：“小师弟，太过好奇可不是好事。”顾云飞悠然道：“苏师兄，我可不会输。”苏万言笑了笑道：“小师弟剑法卓然，尽得师父真传，当然不会输。”顾云飞看看凌非笑，瞧向苏万言，道：“既然如此，我去翠云楼，你们为何要担心受怕？”
苏万言抿口热茶，甘甜香醇，满口生津，叹息道：“我们只是怕小师弟坠入温柔乡，被那些女人拆皮卸骨，吃得干干净净。”顾云飞再是天真，也能听出调侃之意，微怒道：“苏师兄，你说话总爱打哑谜，我不喜欢猜。”
直白的话语难以出口，苏万言将桌上一碟点心推到顾云飞面前，转而问道：“小师弟，你们这次的经历当真离奇古怪，那日还有发生什么事吗？”顾云飞最喜甜食，当下怒气全消，他咬住一块糕点，忆起热泉浸体，阳气突溢，刚想开口询问，忽觉一只手搭在自己腿上，便道：“苏师兄，这个点心很好吃。”
苏万言见他喜欢，嘴角笑意加深，说道：“你若喜欢，回头我叫人送到武当山，顺便给其他师兄弟尝尝。”他身家丰厚，产业庞大，乃是江南有名的富商，有钱能使鬼推磨，也使武当上下对他甚有好感，真可谓足不出户，便知门中诸事。
凌非笑回想那夜之事，更觉人生如梦，说道：“那天的经历真像黄粱一梦，梦醒便散，我和小师弟头戴高冠，身着深衣，却又做不得假，当真令人费解。”苏万言想到小师弟的俊秀模样，问道：“凌师兄，你们中途有没有改换衣装？”凌非笑再饮一杯，面色微微发红，说道：“下山之时，二师兄曾支给我一些银两作为路费，私下又给十两银子，让我们不必太过节省，我与小师弟追杀陆苍，跋涉千里之遥，吃住用掉大半盘缠，剩下的银子由我保管，可惜我们在千迷窟落水，醒来之时当真两袖清风，一文不名。”苏万言想到二人窘迫的模样，难忍笑意，道：“可惜尔苍山附近没有我的商号，不然报上我的名字，便可支取些许银两救急。”
凌非笑亦是一笑，接着说道：“我和小师弟披星戴月，日夜赶路，来到山门之时，恰好遇见下山的赵师弟。”苏万言笑意爬上眉梢，道：“赵寒瞧见了？”顾云飞再咬一口点心，道：“当时赵师兄盯着我们上下打量，脸上的笑容很是奇怪，还问我们到底下山去做什么，为何换上一身不合时宜的衣裳。”
苏万言笑弯眉眼，眼中似有繁星，说道：“当时的武当弟子应该都在憋笑，只是碍于情面，不好意思笑出声。”他起身替凌非笑添满空杯，“幸好陆苍伏诛，也算当地百姓之幸，不枉你们奔波一场。”顾云飞忆起陆苍的恶行，冷声道：“他的确该死！”说话之时，容色冷冽，迥异平日的爽朗精神。
顾云飞自小在山上习武，不涉江湖中事，不知人心险恶，苏万言心中微叹，小师弟作为掌门接班人，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他思索片刻，微笑道：“说起尔苍山，我无意间看过一本奇书，里面记载一些不为人知之事。”顾云飞忆起朱珠的容貌，忽觉心中难过，低声道：“书上写了什么？”苏万言瞧在眼里，徐徐道：“传说千年之前，西南大山建有一个强大古国，王有一名爱女，出生之时天有异象，红光冲天，青凤和鸣，天官进言此女昭示国运昌盛，永世不衰，王听后大喜，为此女取名凤曦，封号同仁公主。”
顾云飞霍地抬头，满脸不可思议，苏万言观他神色，续道：“同仁仪容绝艳，秋水丰神，她在世之时，深得王的宠爱，百姓富足，太平安康，谁知天有不测，十八岁时，同仁不幸丧生火海，宫中奴仆无一存活，王悲痛至极，在尔苍山中为她建墓，极尽华美之能事，又过不久，国中战乱四起，天灾不断，十数年后，国运耗尽，消失于历史长河。”
凌非笑心有所感，嗟然道：“一名女子何来亡国之能，不过是后人的强加附会。”顾云飞若有所思，静默不语，苏万言喝口热茶，沉吟道：“书中最后还有一些残录，言说同仁公主并非死于意外，而是牵涉皇室丑闻，才会用天火之说，掩盖真相。”凌非笑记起凤曦的话，神色微动道：“难道是与她的兄弟有关？”苏万言略吃一惊，点了点头，道：“生在王家，自古便是政治的筹码，同仁年岁渐长，求娶之人增多，几位皇子贪图她的美貌，竟在半夜潜入宫中，妄图□□亲妹，幸有她的四名婢女拼死相护，才得保全清白之身，她此时得知生母乃是一名宫仆，最后被王后逼死投井，顿觉万念俱灰，生无可恋，自己抬手打翻油灯，只为焚尽世间罪恶，几位皇子仓皇逃生之际，恰遇赶来的王与王后，宫中发生何事一看便知，王怒不可遏，又知家丑不可外扬，为保全王室名声，命人改写史书，将真相掩盖在浩浩书海。”
凌非笑越听越觉心惊，与顾云飞对视一眼，更觉诸女身世可怜，令人疼惜，她们一直活在谎言之中，尚不自知，尔苍山并非她的封地，而是葬身之所，苏万言见二人神色变幻，笑道：“残录语焉不详，难以辨认，方才所说大部分是我的臆测猜想，倒是做不得数。”顾云飞长出口气，似要吐尽胸中悲意，低问道：“苏师兄，这个故事真是凭空捏造吗？”苏万言抬手盖上他的手背，发现一片冰凉，心有歉意，温言道：“小师弟，真是抱歉，吓到你了。”
顾云飞微微垂首，闷声道：“这下可得十盒糕点才会解气。”苏万言失笑道：“好好好，我送一百盒给你。”凌非笑也觉胸口发闷，出声道：“苏师弟，甜食虽好，却不能贪嘴。”苏万言微笑道：“我相信小师弟自有分寸。”顾云飞点头，嘴里再塞一块糕点，凌非笑摇头道：“小师弟，回去之后，师父要考查你的课业，看你平日是否落下。”顾云飞面色微变，吃在嘴里的甜点都觉淡而无味，没精打采道：“凌师兄，我知道了。”
苏万言说得口干，到此刻，茶水微凉，他喝上一口润喉，又道：“前些时日，尔苍山暴雨倾盆，洪水猛涨，据说冲出一座千年古墓，主棺打开之时，内中是个十**岁的少女，面色红润，姿色绝代，一眼瞧去栩栩如生，似是陷入沉睡，她双手交叠胸前，掌心握有一块玉佩，取出一看却是国朝之物，刻有八卦图案，当真匪夷所思。”凌非笑难掩惊色，忙问道：“苏师弟，这座棺木现在何处？”苏万言道：“见光之后，那名少女容颜迅速衰败，红粉变骷髅，那块玉佩被人盗走，至今下落不明。”顾云飞迟疑道：“苏师兄，凌师兄为答谢同仁公主的恩情，也曾送她一块玉佩。”苏万言笑道：“真是无巧不成书。”顾云飞低声道：“便是师父为我们六人打造的那块玉佩。”墨玉造就，八卦为形，此物世间只有六枚，绝无仿品，苏万言沉默时许，忽然举起茶杯，道：“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穿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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