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是没有黎明的。
永恒的暗红色天幕低垂，如同凝固的、污秽的血痂。空气本身便是一种刑罚，灼热而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下点燃的沙砾。浓烈的硫磺气味无孔不入，它不仅仅是气味，更是一种具有侵蚀性的存在，刺痛着鼻腔，灼烧着喉咙，甚至在天使过于敏锐的感知中，它仿佛能玷污灵魂本身。
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矗立着恶魔城。
它没有城墙，因为地狱本身便是最坚固的囚笼。扭曲的、由不明生物的骨骼和焦黑岩石堆砌的入口处，影影绰绰地蠕动着无数黑影。那是恶魔，地狱的原住民。
他们的形态充满了生命力，臃肿的肉瘤与嶙峋的骨刺共生，溃烂的皮肤下流淌着岩浆般的血液，多节的手臂、复数的眼球、不断开合着利齿的附肢……一切你能想象或无法想象的丑陋，在此地和谐共处。
在这里，美是稀缺品，力量是唯一的通行证。故而，他们的长相都如此随心所欲，带着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恶意。他们自己当然不在乎，他们只在乎力量，只在乎今日能否掠夺到更强大的魂石，或是撕碎某个碍眼的对手。
而今天，这群混乱邪恶的聚合体，却难得地将注意力投向同一个方向，那条通往城门的主路。窃窃私语声如同无数毒蛇在焦土上爬行，窸窸窣窣地交织成一张充满期待与恶意的网。
“听说了吗？今天就是那些住在天堂的鸟要来的日子。”一个头上长着弯曲羊角、浑身布满粗糙鳞片的恶魔用胳膊肘撞了撞旁边的同伴，咧开满是尖牙的嘴说。他咧开嘴，露出如同破碎玻璃般参差不齐的尖牙，涎水顺着嘴角滴落，在灼热的地面上烫出小小的白烟。
在他的旁边，躲着一个身上盖着皲裂龟壳的恶魔，这个恶魔说话的速度和他的外貌一样，缓慢，“他们今年真的还会来吗，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一个恶魔通过了他们的测试，我觉得他们会死心的。”
“死心？”旁边站着的别的恶魔跟着接话：“你们难道不知道那群鸟的固执吗？特别是他们的那个带队的天使长，简直是天堂里最固执的那个。”他说的好像自己去过天堂，见过所有天使一样，明明是很容易就被戳破的一句话，却并没有恶魔质疑。
“没错！装模作样的鸟人！”
“凭什么他们就能住在那种好地方？”
“瞧不上我们地狱？还每三年来挑一次？做给谁看呢！”
“要我说，等他们来了，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剩下的恶魔全部都在附和他的话，他们都瞧不上这每三年就会来的天使们。这些天使来地狱也不是为了帮助恶魔们，而是为了挑选够格升入天堂成为天使的恶魔，这样的恶魔，从不存在。
不止恶魔们知道这个事实，只要是来过地狱的天使，也都会知道这个事实。
与此同时，远在法则另一端的天堂，氛围截然不同。
光在这里是流动的液体，温和地充盈着每一寸空间。空气清新甜美，带着永香之花和宁神草的气息。宏伟壮丽的真言殿堂内，穹顶高远，雕刻着叙述创世史诗的浮雕，柔和的白金光屑如同雪花般缓缓飘落，却又不带一丝寒意。
艾里尔，一位隶属于真言天使部门的年轻天使，正坐在殿堂边缘的长椅上，收拢着他那对洁白无瑕的羽翼，身体却在微微颤抖。就在一周前，他的上司，那位以博学与……嗯，性格跳脱著称的大天使拉结尔，告知了他一个消息——他将代表真言天使，跟随战斗天使长米迦勒，前往地狱，参与本次的“升格审核”。
当拉结尔大人用那惯有的、仿佛刚刚完成一个恶作剧般的轻松语气宣布这个消息时，艾里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理由嘛……”拉结尔当时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手中光芒流转的卷轴，“按照名单表格，恰好排到你了哦，小艾里尔。”他甚至还对着艾里尔眨了眨眼，完全无视了年轻天使瞬间苍白的脸色。
几乎没有天使会主动申请前往地狱。因此，为了确保这古老的仪式得以延续，天堂制定了一份轮值名单。艾里尔，很不幸，或者说很“幸运”地，在入职后不久，名字就被填了上去，直到如今排到。
天堂里关于地狱的流言很少，为了有一个好一些的出差体验，艾里尔这一周时间都在问候那些去过地狱的前辈们，问他们，地狱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地狱？那里首先攻击你的不是恶魔，而是空气。浓重的硫磺味像是烧灼的羽毛混合着腐肉，吸进肺里都带着灼痛感。记住，永远不要独自离开指定区域，黑暗里的每一双眼睛都可能属于敌人。恶魔们……他们以混乱为乐，以背叛为荣。他们的力量源于纯粹的恶意，与他们交谈，每一句话都要用真言之秤衡量三遍以上。”
“那里没有任何美的存在。一切都是扭曲、粗糙和血腥的。魔王的宫殿……愿圣光净化我的记忆，那里用失败者的骨骼和痛苦哀嚎的灵魂作为装饰。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那里的声音，永远充斥着尖叫、狂笑和恶毒的诅咒，没有一刻的宁静。对于我们习惯了和谐与秩序的感官来说，那里本身就是一种持续的精神折磨。”
“最危险的，不是直接的攻击，而是那种……无孔不入的侵蚀。恶魔们精通人性的弱点。他们会扮成可怜虫，会投你所好，会用看似真诚的谎言编织陷阱。他们会让你觉得，秩序是束缚，怜悯是愚蠢。在地狱呆久了，你会开始怀疑天堂的绝对光明是否过于单调。记住，永远不要对他们产生不必要的同情，那正是堕落的第一步。”
这几乎是所有前辈们都会说的话，从听到这句话开始，艾里尔就坐在真言殿堂的大厅里收拢着翅膀，不断颤抖，他实在年轻，还没有出过天堂，前辈们对地狱的描述几乎成为了他最害怕的噩梦。
艾里尔难以想象自己的翅膀被腐蚀的样子，烧灼，腐肉，这些都是天堂所没有的。这些形容词从前辈们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艾里尔甚至连想象都做不到。
好心的前辈们害怕这个后辈在第一次去往地狱的时候会被狠狠吓一跳，于是他们在图书馆里找了许多天，终于在无天使问津的角落里找到了记录着地狱的寥寥几本书。
看到书上的图画，艾里尔才明白了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让他更害怕了。
好在也有前辈看出了他的害怕，于是告诫他：“其实，地狱也没有传言中那么可怕。”一位曾多次随行的天使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要你紧紧跟在米迦勒大人身边，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对不该看的不看，对不该听的不听，对不该管的不管，通常也不会出什么大事。米迦勒大人是非常可靠的。”
这些宽慰的话语，如同微弱的烛火，勉强驱散了一些艾里尔的恐惧。然而，这烛火的效力，仅仅维持到他真正将脚踏上地狱那猩红土地的一瞬间。
地狱的气温比天堂要高不少，即使只是泥土，也保持着让人难耐的温度。
这让在天堂里已经习惯了不穿鞋的天使一时难以适应。跟在米迦勒天使长身后的天使几乎都是没有来过地狱的年轻天使，他们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和骚动，洁白的羽翼因为不适而微微蓬松开来，在这片暗红的世界里显得格外醒目。艾里尔也在其中，他紧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失态，但脚底传来的痛苦却无比真实。
只有每一次都是带队人物的米迦勒天使长还算镇定，他很快就开口安抚住了有些躁动的天使们：“凝神，静心。地狱的环境会对我们产生天然排斥，收敛你们的外放感知，会好受一些。记住我们的使命。现在，首要任务是前往恶魔城，面见魔王，商定此次审核的具体事宜。跟紧我，不要理会任何外界的干扰。”
“是。”在天使长发话之后，还沉浸在惊讶之中的天使们也很快就剥离了这种情绪，重新整肃仪容，他们跟在天使长的身后，随着米迦勒天使长一起前往了恶魔城。
恶魔城并没有城墙，从外围看，这里与其说是一个城，不如说是一个部落，是个由魔王带领的部落。
恶魔城并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城墙，外围是一片杂乱无章、由各种破烂材料搭建起来的区域。
最主要的建筑，便是那些用不知名兽皮或是巨大、肮脏的碎布缝制在一起的帐篷。这些帐篷大小不一，形态各异，但无一例外都散发着贫穷、混乱和危险的气息。大一些的帐篷往往占据着更好的位置，门口或许还悬挂着某种象征势力的、风干的怪物头颅，无声地宣告着主人比周围邻居更强大的力量。
艾里尔和其他的天使一起跟着米迦勒天使长一起路过了这里，他能够感受到，从那些帐篷里或是阴影里，藏着很多带着恶意的视线，那些恶魔全都在用看乐子的视线看着他们这些路过的天使。
“看呐，那些就是天使？啧啧，这白得晃眼的翅膀，拔下来做成装饰一定不错。”
“看上去也没什么不得了的嘛，细皮嫩肉的，凭什么摆出那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就凭他们住在天堂？哈！要我说，只要我们联合起来，把天堂打下来，那里就是我们的新乐园了！”
“听说他们的血是金色的，喝下去能增长力量……”
“那个领头的就是米迦勒？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
恶魔们的私语并不掩饰，艾里尔和其他的天使全都可以听到他们的话。这些恶魔是天使们第一次遇到的恶魔，于是这些恶魔的话给天使们留下了非常不好的印象。
前辈们说得全都是真的，艾里尔想，他总算知道前辈们为什么不喜欢地狱了，不只是这里的环境恶劣，还因为这些恶魔，这些恶魔简直就和书上写的一样......一样的恶劣。
“收心，屏蔽杂音，专注前路。他们的把戏，无非如此。”
注意到了身后的天使们的浮躁，米迦勒天使长说。
他不是第一次来地狱了，对于这些恶魔的把戏早已经司空见惯。也正是因为他来了太多次，他也知道这种审核测试，不会有结果的。
这个糟糕的地狱，是不会生出可以成为天使的恶魔的。
他说完话后就带着身后的天使们继续往前走。
队伍沉默地前行，穿过了破烂的帐篷区，眼前的景象稍微有了些变化。开始出现用地狱特有的、暗红色黏土夯实筑造的房屋。这些房屋虽然依旧粗糙，歪歪扭扭，但至少有了城的雏形。房屋之间的道路依旧是裸露的猩红土地，上面布满了细碎而尖锐的石块，天使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寻找下脚之处，以免被划伤。
就在天使队伍经过的这条道路时，一场恶魔间司空见惯的欺凌正在上演。
一个身材匀称，但是在地狱却可以说得上是瘦弱的恶魔正被两个身材高壮、浑身散发着蛮横气息的恶魔狠狠堵在墙角。他的脊背紧绷地抵着粗糙的、仿佛会呼吸的温热墙壁，黑色的翅膀被他自己紧紧收拢在背后，微微颤抖，像两片被风雨摧残的残破鸦羽。
其中一个恶魔，皮肤如同冷却的熔岩，布满疙疙瘩瘩的凸起，他伸出粗壮得像石柱一样的手臂，猛地推搡在那个恶魔的胸口。
“喂，杂种！听说你今天弄到了一块不错的魂石？识相点就交出来！”
那个恶魔被他推得一个趔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撞去，但他咬紧了下唇，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用那双在阴影处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快速地、不易察觉地瞟了一眼主路上那越来越近的、散发着柔和光晕的队伍。
另一个恶魔，则长着扭曲的羊角和一条带着尖刺的尾巴，他嗤笑着，用尖锐的指甲划过那个瘦弱恶魔的脸颊，留下一条浅浅的白痕。
“跟他废什么话！一个卑贱的混血杂碎，也配拥有魂石？瞧他这细皮嫩肉的样子，怕是连血都是脏的！”
又是一记更用力的推攘，这次来自熔岩怪。
这个恶魔似乎终于失去了平衡，他发出一声压抑的、带着痛楚的闷哼，脚步虚浮地向前踉跄了几步。他看似徒劳地挥舞着手臂想要抓住什么稳住自己，但一切都恰到好处。
他跌出了巷口，朝着那队圣洁的身影倒去。
开新书了，因为和基友有日六的比赛，所以存稿是有的，只是数据不好的话我可能需要多走走榜，[抱拳][抱拳][抱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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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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