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瓦,粉墙,梨花香。
尺幅窗,无心画。
连城璧踏着晨露从庭院外走来,入目便见两个小丫头攀附窗前,成了最美的春景。
“城璧——!”
这世上如此肆无忌惮地高喊他名字的,恐怕只有陆怀瑛一人了。
“怀瑛……”
年幼的连城璧嗓音还很青涩。
就像早春初露头角的嫩芽,欣欣向荣。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抬手学着陆怀瑛的模样,傻乎乎地挥了挥手,迫不及待地小跑了过去。
阳光透过梨树的缝隙落在他脸上,映出一张尚未被世事抹上阴霾的干净面容。
“怀瑛……”来到陆怀瑛的跟前,他与她只隔着一扇窗户。
那年的连城璧还是个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孩子。
望着乐呵呵的陆怀瑛,他情不自禁地扬起与她相似的笑颜,耳根泛着浅浅的红。
“璧君,”他琉璃般澄澈的眸底染着担忧,透明得如同天山的雪水,任何人都能一览无遗,“你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沈璧君垂眸,轻轻摇了摇头。
“我没事了,城璧。”
“那就好。”连城璧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昨天你晕过去我们都急坏了,到家后小瑾一直吵着问我你的情况,所以早上连家堡的门禁一开,我马上就来这儿找你了。”
他又飞快地瞧了一眼抓着飘花玩闹的陆怀瑛。
“没想到,有人比我还早。”
“当然啦!”陆怀瑛立刻叉腰扬眉道,“我和君儿可是天下第一最最要好的!”
她一把搂过沈璧君,像是宣示主权般说道。
“她生病,我肯定是第一个到的!你才比不过我嘞~!”
连城璧眨眨眼,无奈地摸了摸鼻子。
——其实他并不是要和她比什么。
“还有哦!”陆怀瑛举起手里给沈璧君买的糖画,对连城璧炫耀道,“你看,这是我给君儿买的!”
她瞅了瞅连城璧空空如也的双手,努嘴嫌弃道:“你来看病人,怎么都不带礼物的呀?真不像话!”
“谁说我没带的?”连城璧好笑地抬手,轻轻拍了下陆怀瑛的额头,“我早就把滋补的药材交给徐姥姥了。”
他转回目光,温和地对沈璧君说道:“她说等你用了早点后就帮你熬药,应当很快就能喝上了。”
“谢谢你了,城璧。”沈璧君浅笑道。
“你我无需多言。”连城璧答。
“哎哟,我不管。”陆怀瑛揉了揉额头,把糖画塞到了沈璧君手里,“反正这是我特意给君儿买的,你可不许跟她抢!”
“谁要跟她抢了……”连城璧哭笑不得道。
“话说得倒好听……”陆怀瑛抱起双臂,气鼓鼓地翻起旧账,“上回谁说不馋不馋,结果把我买给君儿的绿豆糕全吃了?”
闻言,连城璧撇过头,面上闪过一丝赧然。
沈璧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看!”
见连城璧眼神躲避,陆怀瑛得理不饶人,探出身子追着他的目光。
“被我说中了吧!”
“你莫要胡说……”
他低声嘟囔着,声音越来越小。
——他哪有全吃完……明明只尝了几块……
他垂下头,正对上陆怀瑛顽皮的笑脸。
却见那张白皙无暇的脸渐渐肤色变深,如藤蔓攀附木架般徐徐生长出了一道纤长的疤痕。
从她左脸的眼角一路蔓延到了她的耳根后。
她的眉眼与骨骼不知不觉变得英挺成熟。
褪去稚幼的双眸爬上漫不经心的狡黠与疏离。
这幅面容似她又不似她。
她是另外一个人。
——
“……阿石!”
连城璧猛地惊醒,急唤出声,额间沁出薄汗。
屋内的蜡烛已燃过半截,昏黄的光影仍在白墙上轻轻摇曳。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的跳动提醒他方才的心有余悸。
他怔怔地侧头看向床榻。
——沈璧君仍在静静安眠。
他竟是被梦魇着了。
可那梦,说不清是好还是坏。
只是他不得不承认,在意识到自己早已不是梦中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心底涌起一阵清晰的失落。
连城璧缓缓闭上眼,复又睁开,试图挥散那些纷乱的思绪。
就在这时,他心神蓦地一凛,眼角余光瞥见屋外门缝间似有一道模糊的黑影急速闪过!
——逍遥侯?!
眼中划过锐利的寒芒,他起身毫不犹豫就朝那黑影疾掠而去。
——
影动,风动,人心动。
几乎在交手的一瞬间,连城璧就知道了来人是谁。
阿石。
他暗暗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睛牢牢锁定在面前女子身上。
月光轻薄地落在了她乌黑的马尾。
眼角眉梢都沾染了皎洁的银白。
“你来……看璧君的?”连城璧收起了攻势,站在原地低声明知故问。
阿石并没有直接回答他。
她其实没想深夜来的,可回家了之后,萧十一郎就一直担心着沈璧君的脚伤,唯恐伤里的毒影响她的身体。
他白天刚刚才与连城璧保证不再主动招惹沈璧君,更不可能做出深夜潜进沈园的事了,只能一遍又一遍拜托阿石再去沈家瞧瞧。
不为别的,只为确认沈璧君脚踝渗进去的毒处理干净了。
阿石其实清楚,君儿中的毒没什么大碍,左右发热一个晚上就没事了。
可她藏着私心,犹豫半天到底还是来了。
没成想,连城璧竟是守在沈璧君的床榻边。
她原本以为这小子终于要开窍了,没成想现在居然追着她跑了出来。
“我总觉得,好像无论是谁都能把你从妻子身边引开。”
她的笑里带着些许嘲讽。
“看来,你不想好好说话。”连城璧对她这样针锋相对的态度敬谢不敏。
可是似乎每次与她的见面都伴随着纷争或意外。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梦中的陆怀瑛。
——她的脸,渐渐变成了阿石的样貌。
连城璧看似变得更警惕地眯了眯眼,心跳却愈来愈快了。
他为自己异想天开的猜测感到荒谬。
“我一直在好好说话。”阿石双手背在身后,面无表情道,“只不过连少堡主大概不喜欢听难听的实话罢了。”
连城璧一哽,熟悉的憋屈感又涌上来了。
“你这样,我不可能放你进屋看璧君。”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阿石知道连城璧这是在提醒自己谁是这里的主人,变相威胁她态度好些。
——幼稚的男人。
“不看就不看咯。”阿石抬起下巴,摇着头啧声道,“只不过可怜了君儿,又要为丈夫的一时赌气连累,耽误了脚伤。”
她满脸遗憾地叹道:“唉……可惜了了……”
“你是什么意思?!”
一听事关沈璧君的身体,连城璧急了。
“没什么意思啊。”阿石耸耸肩道,“反正你也不在乎,追问那么多又做什么呢?”
说罢,她转身就要走。
“你等等,把话说清楚!”连城璧急忙掠身上前,探出手擒住了阿石的手腕。
她的手腕很细,却很结实,触感微凉。
连城璧能感受到她脉搏的跳动,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的掌心。
阿石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得一愣,随即用力想要挣脱。
她的双手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负于背后,此刻挣扎间,连城璧看见她带来的东西,情不自禁地愣了愣。
——那是一支蓝风车,和一只马糖画。
连城璧的心像是被一只手陡然攥紧。
——……这算什么?
——梦中场景的回放吗?!
他猛地抬头,目光死死盯着阿石。
那个盘旋在他心头良久的念头再一次破茧而出。
——她到底是谁?!
他也的确再度讲出了口。
“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阿石面上空白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闪躲,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连少堡主是贵人多忘事吗?”
她稳了稳心神,喉头有些滞涩,状似平常道。
“还是你又怀疑什么,就用这么拙劣的问题来试探我?”
连城璧的脑里犹如灵光一现,敏锐地抓住了她眼中颤栗的惊蛰。
“我问你是因为你没有说实话!”
他没由来地笃定道,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
“我说的是实话。”阿石淡淡道,“我是阿石。”
她上前一步,让自己的面容能更清晰地印在连城璧的眸底。
寂寥的月辉将她左脸那道倔强的长疤照得分明。
“连城璧。”她一字一句道,“你切莫认错人了。”
连城璧的瞳孔微微震颤。
阿石手腕猛地一旋,运用巧劲挣脱了他的桎梏。
连城璧反应极快,立刻探手再抓,阿石却似早有预料,侧身避过,同时抬腿扫向他的下盘。
连城璧后撤一步,出手如电,扣向她的肩膀。
阿石不闪不避,反而迎上前去,右手化掌为指,疾点他肘部的穴道。
兔起鹘落间,两人已交换数招。
衣袂翻飞,带起阵阵风。
十月深秋,沈园梨树的枝头再见不到一朵梨花,只剩下零星几片枯卷的叶子在风中簌簌发抖,固执地不肯落下。
交错的瞬间,他们的距离贴近又分开。
连城璧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中的自己,她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耳际又片刻远离。
四下寂静,回荡着他们拳脚相接的声响。
以及藏在风里的喘息。
阿石猛地向后一跃,同时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扬出——“看暗器!”
连城璧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入手之物轻飘飘的,正是那支蓝风车和那只马糖画。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握着那两样东西,语气复杂地问道。
“就是这样。”阿石忽然道。
“什么?”
“有什么问题,尽量直接问;得到答案之后,尽量别怀疑。”阿石意有所指道,“这样,会让自己好过些。”
“……”连城璧沉默地望着阿石。
良久,他神色莫名地嗤笑一声。
阿石当然知道,她说得容易。
连城璧没有听进去的必要。
她似乎又一次越界了。
“对不起连少堡主。”她的语气变得再次疏离,“是我自以为是了。”
“像我这样来路不明的人,连少堡主不信任我也是应该的。”她微微偏过头,避开他探究的目光,指了指他手里的东西。
“所以我的「探病礼物」现在在你手里了,给不给你妻子,都随你心意。”
“告辞。”
话音未落,阿石已转身纵跃而起,身姿轻盈如燕,几个起落间便消失于交错的花木树影之中,没有一丝留恋。
秋风萧萧,吹着连城璧的身体有些发冷。
那平平无奇的蓝风车,却是徐徐转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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