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流的手是常年握剑握刀的手。
早在他们第一次做这种事时,李忘生就知道。
少年时谢云流的手还很修长,掌心里有一层薄茧,虽然他动作会有意轻柔,但硬茧还是会给李忘生带来些许刺痛。
不过李忘生从来不说。
他和谢云流的相处就是这样,谢云流自身锋芒太盛,偶尔会刺到靠近的人,虽然他是无心,但他那副直来直往的性子很容易得罪人,李忘生从来没跟他置气过。
他们二人,谢云流长他三岁,占了个年长者的名头,练剑、习武,什么都带着李忘生,大事小事,方方面面,谢云流似乎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什么他都能跟李忘生扯两句——但其实,做事更周全的那个、考虑更多的那个是李忘生。
谢云流性子傲,心是好的,有时候方式欠妥,李忘生念着那颗心,再多的无心之失也都能原谅。
两个人在一起,既然师兄改不了了,自己多包容一点就好。
李忘生包容他的耿直,包容他的任性,包容他偶尔的无理取闹,包容他某些时候的横冲直撞,尽可能的,让谢云流尽情生长。
为此,他默许了谢云流对他靠近,对他亲昵,对他纠缠,对他索要,他从不拒绝。
……
李忘生咬着下唇,克制住自己想逃的冲动,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没有直接推开谢云流,而是选择了忍让与承受。
为什么?
李忘生混沌的大脑企图给自己本能做出的行为找个理由。
如果说当初的包容和默许是因为他们同是纯阳弟子,是师兄弟,要一同扛起宗门,有共同任务在先,那现在呢?
在各自成为一派之长的如今,没有大局要顾,没有责任要担,没有什么能成为他的掣肘,没有人逼迫他去选择与承担时,还有什么是促使他做出让步的?
——是喜欢。
就算谢云流再也回不去纯阳,就算他们正邪两立生死敌对,就算谢云流始终不信,恶言相待,就算他们各自执掌宗门,坐镇一方,就算有天垂垂老矣,再也走不动路……李忘生也会为谢云流做出让步。
因为喜欢。
除了比试,李忘生从不认输,他挺直了腰杆,却也不打算赢。
李忘生想与谢云流并肩,不想看着他的背影,也不想让他看着自己的背影。
以前是因为在一起,所以要让步,现在让步,是因为想在一起。
他花了二十年,追平他们之间的差距,又用了二十年,想把人拉回来。谁知五十年过去,两个人都已经走得太远。站在山路的两端遥遥相望,三清殿的灯火都只是小小一点烛光,更难以照见彼此的模样。
能做回师兄弟,李忘生已经知足了,他不求别的,他也不敢奢望了。
……
谢云流的手终于撤开,李忘生瘫软在被褥间,唇齿间满是血气。
他发了半晌呆,哑声道:“师兄……”
汗津津的手伸出被外,意欲掀开,却被谢云流一把扣住。
“先等会儿!”
眼捷悬挂着的汗滴进眼睛里,李忘生眨了眨眼,这才想起来谢云流也要忙。
长时间的喘息让他唇干涩不已,李忘生轻咳一下,抿了抿。
谢云流攥的力气极大,让李忘生有些疼。
这滋味难挨,撑了这么久,师兄必然很难受。
李忘生心有歉意,也不提让他松手,反而扣得更紧,问:“这样会好一点吗?”
“有……”谢云流短促地笑了一声,气息很急:“怎么……你想帮我?”
李忘生舔掉唇上的血,铁锈的味道冲进他脑海里,让他想起了谢云流的离开和到来。
“可以吗?”他轻声问。
谢云流手上一抖,霎时疼得倒抽冷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可还记得……如今是几年几月?!”
他说得越来越急,李忘生心跳也愈发剧烈。
“我知道,我记得,”黑暗中,他把血气咽下去,咽入肺腑:“不可以吗?”
“你!”谢云流恨得牙痒痒,半天消不下去熬得他焦心,李忘生还在这煽风点火:“你闭嘴!”
有些事他可以为李忘生做,是因为他是师兄,他应该照顾的,这是年长者的责任,也是年长者的权力,但李忘生不能为他做。
这件事不存在反哺,没有回报的余地,李忘生一旦做了,那就不是师兄弟之间的照顾,那就成了……
“……”
被褥中有一句轻轻的咕哝。
隔着被褥,谢云流没听清,也顾不上再问一遍。
“……你以前也不是没让我帮过。”
李忘生在黑暗中垂下眼捷,轻声道:“你都……不记得了。”
他不再说话。
随着经脉的逐渐恢复,记忆变得混乱起来。从幼时的李府到少年纯阳,乃至后面半生风雪,各种画面在他脑子里匆匆闪过,时而在现今,时而在曾经,有时一觉醒来,都分不清自己在哪。
遗忘在记忆深处的陈年旧事被翻箱倒柜地拽出来,这感觉并不好。
毕竟有些是他刻意淡忘的。
自谢云流出走后,他还要撑起纯阳,回忆好坏驳杂,李忘生选择记住一些,遗忘一些,这样才能让他向前,不至于停留在原地搁浅。
现在这些他埋进心底的往事都被一件件挖了出来,走马灯似的在他脑海里转悠,李忘生隐隐觉得,像是一场预兆。
院落里阳光明媚,晒好的茶叶铺了满桌。
洛风将唇边的玉笛放下,欣喜道:“这笛子果然甚好!”
裴元微笑:“是洛道长吹曲技艺了得。”
洛风内心的担忧随悠扬的笛声消减不少,但还是问了一句:“我师叔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裴元将玉笛收回腰间,“恢复得很好。”
洛风笑了一下,“还有呢?”
裴元将最后一把茶叶收好,不急不慢地看向他。
洛风不躲不闪,“不是还有话没说完?”
“你怎知我还有话未说?”裴元反问。
他也是这样同谢李二人说,但他们都没有追问。
洛风笑眯眯:“我就是知道,你还有什么没说?”
裴元沉吟片刻,“你昏迷不醒的时候,每年都是李掌门前来为你传功。”
洛风点头:“知道。”
“从第一次传功完,我为他诊脉的时候,就发现他心有郁结之气,后每次诊脉,都愈来愈深。”
洛风接过他包好的茶叶,闻言眉眼低了下去。
裴元接着道:“这个气如若化不掉,时间长了,就要生病。我告知李掌门,并请他注意。”
他将案上的沉渣拂去:“你师叔这次经脉受损只是表症,他真正的病结还是在心。”
“但经我这几次复查,他的心病也有所减缓。”
“总的来说,恢复得很好。”裴元语气平静:“只是心病不根治,往后必然还有外症。”
洛风叹了口气。
裴元偏头,提醒他:“你需要保持平稳向好的心态,倘若你接受不了,日后我便不与你说。”
洛风只得暂时不去想潜在的不好后果,问:“那师叔的心病,裴大夫可有办法?”
裴元望着他:“李掌门的心结,他并没有说,因此无法。”
洛风“啊”了一声。
他自然知道,师叔的心结十之**和师父的离开相关,但师叔不愿意说,那……岂不是白白等着病入膏肓?
近来有所减缓……是因为师父现在回来了么?
那是不是,师父再多待在师叔身边一段时间,师叔的心结就会慢慢化解了?
可是怎么根治呢?
洛风忍不住操心起来。
师父和师叔现在的关系看起来远比之前好太多,看着像已经把误会说开,重归于好,但是又有种很微妙的客气疏离。
师父时常向他询问以前的事,每每提及师叔,他都会多问几句,问得很细。
他想知道,却不愿意直接问师叔,而是从自己这里迂回打探。
洛风无奈,依照师父那个直接的性子,以前只有在把师叔惹生气的时候才会这么做,但现在师叔看上去也不像生师父气的样子。
他大概是怕问了师叔会生气。
但师叔明明……
洛风心想,下次师父再问就说不知,让他自己去问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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