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幼英出生于十二月最后一天的深夜,新一年的最初。在被捧到父亲面前时,他们说她是最好的,最期待的新年礼物。
那时的他们,是相爱的。
是的,他们曾经相爱过。
“为什么不离婚呢。”
五岁的金幼英看看熟悉的文件,再看看吃过药后双目紧闭的母亲,贴近她的耳朵,不厌其烦地问着这个问题。
如果像他们说的一样,去“离婚”,就能让她好起来了吧。
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每周都要来一次医院,听那些金幼英都能背出来的“医嘱”。
噢,还有那就算被问上一千遍,也不会改变的统一答案:
“他只是被坏女人蒙蔽了……我们是相爱的,我们是因为相爱才结婚的。”
可是,爸爸已经有更相爱的人了呀。
这些话,金幼英不敢当着母亲的面说出来,只好在心里偷偷地提问,只敢趁着她睡着,偷偷用这样的方式吐露好奇。
只是这次,金幼英听到了不一样的答案。
“因为我不甘心。”不知为何,并没有睡着的母亲轻声应道。
金幼英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观察母亲的神色,却只看见一双陌生的眼睛。
“因为我不甘心啊。”形容枯槁的女人侧过头,撑起一点身子,盯着那双像自己的眼睛,缓慢却坚定地重复道。
那深凹的眼眶里似乎藏了一口泉,温热的水液淌出来时,先流向高耸的颧骨,再“啪嗒”一声掉在金幼英撑在枕边的手背上。
深冬的季节,就连一点炽意都令人胆寒。
金幼英被烫得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将希望寄寓时间倒流,能让她把刚才说过的话再吃回去。
她不敢再说话,只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发现母亲的视线转向一旁的文件,而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那神态有些奇异,因为既不像悲伤,也不像愤怒。
这个动作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手背的皮肤干绷发疼,久到金幼英以为妈妈变成了一尊雪人,而动也不敢动的自己也成了一尊小雪人,她才听到一句近乎呢喃的低语。
“主啊,我不甘心。”
奄奄一息的女人垂下眼,如往常般在胸口画下十字。
那是金幼英最后一次见到母亲哭。
*
“接下来是由孩子们……”
台上的人依旧言笑晏晏,介绍着本次慈善义卖的拍品。
手上的皮肤突兀传来痛感。金幼英回神,抿紧了唇,借余光瞟向身边的妇人。
年长的贵妇已经收回了手,面上一派和善的笑意。
金幼英颤了颤眼睑,什么也没说,只是打起精神,继续充当一只“黄金鸟”,直到学会对虚伪面不改色。
“学着点,别丢了李家的脸。”
宴会结束后,李夫人褪下婚戒,眉眼冷淡地吩咐道。
年仅十二岁的金幼英低眉,姿态温驯。
李夫人出身不凡,曾经也是很美的女人,被宠爱着长大,还有自主挑选丈夫的权利。人们说,唯有那颗最名贵的钻戒,才配得上如此美人,她也确实得到了它——那时所有人都艳羡她,连婚姻都美好得像一段童话。
只是青春易逝,容颜易老,纵是如花美貌,也不堪岁月摧折。更何况她经了太多生育之苦,早已不再鲜妍年轻。
时光会刺穿青春的华美,在美丽的额头刻下皱纹。因美丽而轻易得到的爱情,在更年轻貌美的存在面前,也同样轻易飞向了下一位少女。
金幼英参加过那些故作高雅的茶会,也曾听她们提起过李夫人——以一种微妙的,嘲弄的口吻。
蠢笨的女人,居然相信这世上真的存在爱情。
眼睛都长到头顶上了又如何,还不是只能从教堂里出来,和我们坐一桌?
就算她日日把那枚钻戒戴在手上,又有谁不知道她的丈夫背地里左拥右抱,新人不断呢?
金幼英大概明白她们在说什么,所以才觉得不可思议。相信爱情有什么不对?分明是违背誓言的那一方更可恶,分明是那些男人的错!
但她闭口不言。
直到金幼英又一次见到那枚钻戒。
“您相信真爱的存在吗?”
不该问的。
在问出声的前一秒,她就已经开始后悔,可内心却又有着说不出的期待。
期待什么?蔑视?责骂……婚约解除?如果是最后一个,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女人逗着鸟儿的手没有停,也吝啬于给一个孩子眼神:“你现在几岁了。”
“02年生的,按虚岁是十四。”
“十四啊……”
年过四十的女人想了想,指挥她又去拿了一盒鸟食。
“我记得,你的母亲信仰天主教?”
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金幼英动了动耳朵,谨慎作答:“是的,但现在的话……因为没有再联系了,我也不清楚。”
那个在医院独自落泪的女人,早就离她而去了。就在那个冬天后的几个月,一个盛夏的夜晚——被好事者告发了私情,还是和同性的。
那时的金幼英还没有现在这么高。她偷偷探出头,越过父亲粗粗的腰,看见笑得恣意的女人。真奇怪,分明几个月前她还满面绝望,现在却浑身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里,气色也好得出奇,仿佛重获新生。
她说这是“真爱”的力量,自己马上就要去荷兰,眼神那样幸福,似乎毫不在意那些“肮脏、无耻”“不要脸”“和寡妇搞在一起”的言论。
真爱?可是,你不是信仰天主教吗?在你的“真爱”倒塌后,就连我也要学着背诵那些教条,每次用餐前都要跟着祷告——同性是罪啊。
还是说,你的信仰其实只是“真爱”?
这些问题,当时只有六岁的金幼英是想不出的。而等她想到时,飞往荷兰的航班早已降落——那个对“爱情”无比执着,一度因婚姻不顺要死要活的女人,已经挣脱了成为一个男人陪葬品的命运。
金幼英没有母亲了。所以这些问题,都被她压到舌根下,无力逃出牙关,直到她遇见这位如母亲般的女士。
当然不是长相像,是经历像:都曾相信真爱,都曾遭受背叛,甚至都信仰天主教。可对于丈夫的变心,母亲沉寂五年后选择了去荷兰,李夫人却放下了身段加入夫人社交,更是借权势为二儿子定下婚约——即使金幼英还只是刚刚上初一的年纪。
人们说她是对丈夫死了心,又死要脸面,所以才时刻佩戴着那枚名贵的钻戒。可金幼英想,一个女人长久抚摩婚戒,应当不是死了心的样子。
至少还是有爱意的吧?又或者,恨意?
女人并不在意她的答案,只是看一眼那盒鸟食,转头继续逗弄着笼中的鸟儿:“你觉得那是什么?”
问的是真爱?还是信仰?
如果要说共同点的话:“我觉得,都是虚无缥缈的希望。”
“她原本是个无神论者,可婚姻不顺时,却突然对耶稣产生了信仰。”金幼英低着头,没注意到女人落在她发顶的目光。
年幼的孩子只是将自己的想法坦诚:“所以我觉得,真爱本质上只是她的一种希望。”
“也可以这么说。”
女人听完,不甚在意地拿过那盒鸟食:“如果眼里只有爱情,那么爱情就是信仰。”
女孩的视线追向她的指尖,朝那金子做的小小鸟笼望去。
笼中鸟伸长了喙,正欲追啄食物。
“就像它——看起来,这只是一点稻谷,可实际上……是活下去的希望。”
女人将盒子移远,难得笑了起来:“我给它活下去的权力,所以我就是它的上帝,它必须信仰。”
在一个神权君授的世界,到底是神爱世人,还是世人爱神?
这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信仰不过是统治的工具,爱也只是包裹上一层糖衣的毒药。在这世上,不会再有比权力更迷人的东西了。
金幼英望着那只羽毛被修剪得规整美丽的鸟儿,思绪有一刹迷航。
可是笼中鸟的希望,应当是飞翔吧?
但她闭口不言。
直到在说完告别语后,听见意外的提问。
“我记得,你之前是住在汉南洞?”
女孩僵在原地。
她背后传来悠悠的女声:“明天起,你不用来了。”
金幼英至今仍未想明白,为何李夫人突兀地让自己搬回汉南洞,就像她仍未想明白“真爱”到底是什么。
似乎是很矛盾的东西,既让她心生向往,又隐隐抵触,仿佛遥不可及,又唾手可得,宛如传说中潘多拉魔盒般的存在。好奇的种子在隐秘的渴望下钻出心底,躲在恐惧的阴影下长出叶芽,却怎么也不敢探出无光之地。
是啊,就是如此矛盾——因为矛盾所以好奇,又因为好奇所以抗拒。“爱”真的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能让母亲对背叛视而不见那么久,也能让一个明知道危险的人主动去触碰,如飞蛾扑向火,引火**。
在阳台的窗帘后,金幼英目送昔日好友的身影远去,被耳边趴伏的恶魔诱哄着,一点点抽开**的丝带。
让我试试吧?就一次,好么?我是个好孩子,我会控制好自己的。
当过往的那些余温终于消散,当她的心终于再次只为自己而跳动,因为已经想象过最坏的结局,金幼英反而意外地感到轻松。
她终于知道代价是什么,也知道了自己的“爱”是什么。
母亲啊,我像您,也不像您,但无论如何,我感谢您。感谢您教会我爱与自由,感谢您让我拥有新生。
十六岁的金幼英跪在圣尼古拉斯教堂里,耶稣像聆听着她的罪行,审视她告解时颤动的嘴唇。
我是有罪的,但这份罪名——绝不能是“爱”。
修修修……
孩子的第一个老师是父母,因为观察模仿的对象都是这样的,所以歹竹出好笋是很难的,能尽力不变坏已经很不容易了
十五六岁这个年纪,实际上还什么都不懂,但被迫懂得太早了,导致身心健康方面肯定会被压迫,再加上社会压力和自我期望,几乎不可避免地学会了去自我调节,但是避免不了地会焦虑和多想
我那个时候就是一直会想很多,这个年纪很好,只是我回不去,现在写到文字里,人物的心理年龄都是下意识再增一点——因为真的觉得自己已经是大人了,感情方面也好,事业方面也好,都是那时候想得最多
现在的话……在努力地让自己不成为一个庸俗的大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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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番外 金幼英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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