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过，带着草木清苦的气息。远处的山林被暮色压得沉重，仿佛随时要将光线挤碎。
简陋的临时军医帐篷里，灯火微微摇曳。油灯的火苗跳动，映在帐篷布壁上，像一只小兽在呼吸。空气中弥漫着药草、血腥和汗液的混杂气味。
刘轩丞俯身坐在木凳上，白色的布帘垂落在他身后，将他与外界的喧嚣隔开。他的手套已经被血浸透，却仍然稳稳按在伤口边缘，另一只手迅速而冷静地挑开碎裂的血肉。
刀锋在灯下闪着暗光。
他没有多余的言语，连眼神也未曾抬起。手术台上的年轻士兵发出低哼，身体因为疼痛而颤抖。刘轩丞却仿佛听不见，只是呼出一口气，手里的动作没有片刻停顿。棉布蘸了药粉，覆上伤口时，他的手腕轻轻一转，像是随时计算着力道。
——专注到近乎冷漠。
那一瞬间，他的世界里只有那条血肉模糊的裂口，仿佛人也不过是承载伤口的躯壳。他的眼睫垂着，灯火映出淡淡的阴影，目光像一条收紧的细线，紧紧勒在那道伤口上。
帐篷门帘被掀开。
外头的风闯进来，带起一阵尘土与青草的气息。
展轩走进来时，先被灯光刺了一下眼睛。他穿着并不规整，军服上留着灰尘，腰间的佩剑轻轻碰撞出一声脆响。他整个人似乎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凌乱——眉角上还沾着草叶，发梢凌乱，却又因为那股不驯的神态而显得张扬。
他停在门口，看了片刻。
眼前的景象与他在战场上见惯的拼杀不同：这里安静得近乎压抑，只听见刀锋划过血肉的细微声响，伴随着士兵忍耐不住的呻吟。
展轩眯了眯眼。
帐篷里的男人动作沉稳，不带半分犹豫。那种专注，让人几乎忘了这是个活生生的病患，而像是在雕琢一块冰冷的石头。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带着点讥讽意味。
“啧，这么认真，倒像是要把人雕成一件工艺品。”
刘轩丞手上的动作并未停下，只是淡淡抬眼。那一瞬间，目光没有锋利的刺意，却也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只是像冷水一样，落在展轩脸上。
“若你觉得生命与工艺品相同，大可在外头说笑。”
声音低而稳，像裹着一层冷风。
展轩挑了挑眉，慢悠悠走近两步，靠在一旁的木柱上，双手环胸。
“我只是好奇，你们这位大夫是不是都这样，把人当伤口看？”
刘轩丞没有回答。他低下头，继续缝合。针线穿透皮肉，细小的声响在帐篷里显得格外清晰。士兵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的汗珠顺着鬓角滚落，滴在白布上。
刘轩丞的指尖却依旧稳如山石。没有一句安慰，也没有多余的解释。仿佛他的沉默，就是唯一的回应。
展轩盯着那双手看了许久。灯火下，手指修长而有力，动作利落，没有一丝迟疑。他本该觉得这人冷得可笑，可看着看着，心底却泛起一丝古怪的感觉。
——像是看到一个人，把全副心神都压在他人伤口上，直到连自己的呼吸都不再重要。
别过眼，抿唇笑了笑，笑意里带着几分掩饰。
帐篷里再次陷入寂静。
终于，缝合的最后一针落下。刘轩丞剪断线头，动作一气呵成。然后，他把血迹斑斑的手套摘下，随意丢在旁边的木盆里。那一刻，他的肩膀才微微下沉，仿佛压在背上的重量卸去一分。
“抬下去，让他休息。”他淡声吩咐。
几名年轻兵士小心翼翼地抬走伤员。空气里只剩药草味和一地散落的纱布。
展轩仍旧倚着柱子，看着那抹瘦削的背影。他忽然发现——即便对方一声不吭，也能让整个帐篷的气息随之冷静下来。
“你啊，”他轻声道，带着笑意，“真是无趣得很。”
刘轩丞没有转身，只抬手重新清洗器械。水声溅起，冰冷、克制，像是他一贯的模样。
夜深了，风声像是低语，吹动帐篷帘布，摩擦出轻微的噼啪声。展轩站在门口，手臂微微交叉，身体随着风轻轻晃动。他的目光仍然落在刘轩丞身上，注意到他肩膀微微的紧绷，以及动作里那一丝不容外界干扰的节奏。
刘轩丞已经把所有器械整理好，整齐地摆在金属盆旁。手套被拧干，他随手挂在旁边，动作轻缓而精准。呼吸均匀，肩膀微微收缩，每一个动作都仿佛经过精确计算，让帐篷里每一处空气都被压得紧致而冷静。
展轩看得入神，心中不知为何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不是钦佩，也不是嫉妒，而像是第一次在战场之外，遇到一个能让自己微微停顿的人。
他走近几步，声音轻轻：“你……真的不累吗？连情绪都不带上来吗？”
刘轩丞停顿了片刻，眼神短暂落在他身上，又立刻移回手边的器械。声音平淡：“累也没用。手不稳，后果更严重。”
展轩挑眉，嘴角带着笑意：“嗯，这倒是比你说话更诚实。”
刘轩丞的肩膀微微颤动，像是一种不经意的回应，却没有多余动作。动作继续，手里的镊子、纱布、药粉在灯光下有规律地闪着光。每一个细节都精准到几乎让人怀疑，这样的专注是否真的属于人类。
展轩轻轻咬唇，手指不自觉地搭在腰间的佩剑上，却没有伸手。心底微微动摇，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医生表面看似无趣、无情，实则拥有一种让人难以触碰的力量感。
帐篷外风声更急，夹着雪末拍打在帘布上。展轩看着帘布随风起伏，忽然开口：“你总是这样吗？不管周围多乱，都能保持一份秩序？”
刘轩丞低头整理器械，动作不变：“秩序比言语重要。”
展轩轻轻笑出声来，笑意里带着半分揶揄，也带着无法掩饰的好奇：“秩序？那你是不是连笑都不轻易给人看？”
刘轩丞停了片刻，把湿布拧干，放下器械，肩膀微动，却仍未回头。动作干净利落，仿佛空气里的每一分尘土都与他无关。
展轩走近几步，弯腰轻声：“我倒想看看，你什么时候才会打破这种冷静。”
刘轩丞的手指微微颤动，像是感知到一种挑战，但肩膀依旧稳得让人无法揣测。呼吸平稳，目光不与他正面交错，仿佛整个帐篷只有他和手上的伤口。
展轩抿了抿嘴，笑容微妙，心里莫名被吸引，也被抵抗。他明白，这种冷静不是拒绝，而是专注，是秩序感，是让人无法轻易靠近的屏障。
两人的呼吸、动作、视线在昏黄灯光下交织，像是一种无声的对话。帐篷里一切声响都似乎被压低，只剩针线穿透皮肉的清脆声和夜风拍打帘布的轻响。
展轩最终没有再开口，只在心里默念：“看来，我得慢慢认识你了。”
刘轩丞整理完最后一件器械，肩膀微微放松，像是刚卸下一份隐形的重量。动作连贯，冷静而干净。灯火映照下，他的身影与针线、纱布和血迹一起，构成一个冷静而秩序井然的画面。
风停了，夜沉了，帐篷外只剩雪末轻轻飘落。展轩靠在帘布旁，心中微微荡漾，却不知如何表达，只能静静注视着刘轩丞的背影。
缓缓起身，收拾完毕，走到帐篷门口，目光落在远处士兵帐篷的方向。风吹动他整齐的制服，肩膀笔直，每一步都稳而有力。
展轩轻轻伸手，仿佛想抓住些什么，又收回。夜色下，两人的身影被风雪轻轻分隔，却在微妙的张力中紧密相连。
第一次碰面，就在这样的静谧与摩擦里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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