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又开始下雨。
天气预报说未来的一周都将有持续性的降雨,接下来就要真正进入梅雨季了。
“悠仁,你认识里香吗?”
虎杖悠仁坐在沙发上,腿够不到地,挂在脚上的拖鞋慢慢随着重力滑落,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
有两个穿着警服的人坐在榻榻米上,隔开两个房间的拉门被推开,虎杖倭助抱着手臂靠在矮桌旁边。
“我很喜欢里香。”
年轻一些的警官看了一眼前辈,然后才低下头随便在本子上记了两笔。
前辈继续问:“我想和你聊聊里香,听听你知道的事。你记得关于里香的事吗?什么都可以,和我说说吧。”
虎杖悠仁勾着脚,两个警官带过来的伞就放在他的那柄红色小伞旁边,还有雨滴顺着伞骨滑下,在伞尖附近的地面积聚起一小滩水渍。
“我们昨天在公园玩,然后还去了河边,”虎杖悠仁抬起头看了一眼爷爷,“还吃了嘎哩嘎哩君。”
年轻警官的笔尖终于顺畅地在笔记本上滑动了起来。
“除了昨天,你们上次一起去哪里玩了?”
虎杖悠仁摇头。
年轻的警官插话道:“她给你打电话那天,你出门去找她了吗?”
虎杖悠仁点头。
年轻的警官刚想往本子上记录,手就被前辈摁住了,还听到了虎杖倭助不满的哼声。
“悠仁,爷爷不在家的那天,你出门干什么去了?”
“去邻居婆婆家吃饭。”
接下来的问话几乎都由警官中的前辈完成,不多时就完成了所有的工作,在面色不善的虎杖倭助的注视中告辞了。
警官们撑着未干的伞重新走入雨中,听着大门在身后猛地关上,风铃声有些刺耳地响了起来,似乎代表着屋主人的驱逐之意。
“才四岁的孩子,基本上什么都问不出来啊前辈。”年轻人翻了翻不到一页的问讯笔记,对上面的寥寥数语感到头疼。
“毕竟只是小孩子,别说是这种失踪案,就算是搜查一课负责的那种案子里,哪怕真的是孩子提供了最重要的破案线索,到了法庭上也不一定会被采信,嫌犯就那样逃脱了法律制裁的情况又不是没有。”
“但是这孩子......前后的话都很矛盾,还有这个:‘里香的家里有一个怪物’、‘她的家里有很多怪物’......我总能联想到很多问题,但又觉得他只是在胡说八道而已。”
前辈拍着年轻人的肩膀:“所以在提问的时候不能诱导性地问他们,得尽可能让孩子们自己说出记得什么才行。说得就是你的那个问题,就算真是虎杖这孩子接了电话,他出门要怎么去找当时还在森林里的祈本里香?况且他又没说接到的是‘祈本里香’的电话。”
“那他还点头......”
“他是小孩子,你可不是。算了,那个人还有精神问题,估计这件事就要到此为止了,你也好好调整一下,过两天咱们......”
虎杖悠仁趴在窗台上看着两把撑起的黑色雨伞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爷爷还在客厅里抱怨:“现在的警察,真是的!这不是直接诱导小孩子吗?还说什么专业性......哼!有什么专业的?!现在什么人都能穿那身衣服了,哼!咳咳、咳咳咳......”
虎杖倭助突然咳个不停,虎杖悠仁跳下凳子跑到爷爷身边撑着他坐到榻榻米上,拍着他的后背。可是咳嗽的症状仍不见好,确认爷爷已经靠在矮几上之后,他独自搬着凳子跑到厨房接了水。
当他端着半杯水回到客厅的时候,老人已经趴在矮几上睡着了。
粉发的孩子站在门口,呆愣了几秒才终于反应过来,有手忙脚乱地将水杯放到一旁,学着祈本里香的模样去摸爷爷的脖子,但因为不得要领而没有摸到女孩说的“跳动的东西”,但手底下的皮肤还是温温的。
之后女孩还做了什么来着?对了,是趴在胸口听心跳的声音。虎杖悠仁将耳朵靠在爷爷的胸口处,老人仍然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但是他冰凉的耳廓感受到了震动。
听到了咚、咚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很慢很慢地敲着鼓,简直是快要让人睡着的节奏。
虎杖悠仁站在凳子上拨打了医院的电话。
在等待的时间里,他想让老人躺在地上,却被爷爷沉重的上半身压倒了。睡着了的人好重,但对虎杖悠仁来说只是稍微更费力气一些。他很快重振旗鼓,将爷爷放倒在了地面上。
除了个子矮了一些,还有虎杖倭助最近都没怎么好好吃饭的原因在,所以除了最开始猝不及防地被压倒,这些重量对虎杖悠仁来说并非特别难以接受。
比那个人轻多了。
他挥舞着拳头,驱赶想要靠近虎杖倭助的怪物们。
——
虎杖悠仁觉得很小的时候见过自己的妈妈。
虽然每次他和爷爷说起妈妈的时候,老人总是一副刻薄又厌恶的模样,但后来渐渐的,爷爷会说“小孩子还记得什么啊”来敷衍他,然后别扭地给他买许多零食或者带他出去吃好吃的。
爷爷不相信他还记得妈妈的感觉。
不是长相、不是气味,虎杖悠仁当然也不知道妈妈的名字,但他还记得那种感觉。
被包裹着、被不自觉地吸引,只要见到那个人就一定能够知道她就是自己的妈妈,那是比血缘更紧密的联系。
“行了!我又没什么大事,干什么还要住院?!你们上次就是这么说的,结果住了两天什么事都没有!”
病房里,爷爷的大嗓门穿透了整条走廊,传到了护士站里。
虎杖悠仁被护士们轮流看顾着,他跟着医院的车一起过来,护士们听说他上车的时候带着早就收拾好的东西,大概有一些衣服什么的,装在他的假面骑士小书包里。
不吵不闹,长得又很乖巧,来了之后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偶尔会用琥珀色的眼睛望着来往的护士进出爷爷的病房。这样的孩子总会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偏爱,怕他觉得冷,有护士拿来了外套,还给他买了好吃的汉堡。
“谢谢!”
“吃吧,悠仁,不用担心爷爷,只是他可能还要在医院待一阵子。”
护士们安慰着他。
“爷爷会死吗?”
粉发的孩子似乎并不知道自己问了什么,但护士们自然地说:“爷爷只是生病啦,很快就能和悠仁一起回家了。”
但是虎杖倭助的病情似乎比想象中的更加严重。医生们不肯放他离开医院,虎杖悠仁被委托给了邻居婆婆照顾,因为婆婆家离医院不远,白天他会去医院找爷爷,一来二去就和医院的保安、住院部的护士和爷爷的主治医师们熟悉起来了。
虎杖悠仁看着爷爷渐渐瘦弱起来,最开始住在医院的时候每天还能下楼到小花园里溜达,最近连病床都很少下来了。
“爷爷会死吗?”虎杖悠仁问每天都会来到病房查看爷爷情况的医生。
“没事的,悠仁。”医生的话和护士们的话一模一样。
但虎杖悠仁知道他们都在撒谎,因为趴在他们肩膀上的什么东西在笑。
“如果爷爷死了的话,”粉发的孩子说道,“我不想把他扔到森林里。那里已经有一个怪物了,我不想让爷爷和他睡在一起。”
“诶?什么森林?悠......”
“悠仁?”
听到熟悉声音的虎杖悠仁猛地转身,在看见乙骨忧太的瞬间抛弃了疑惑的医生,径直朝他跑了过去。
“悠仁怎么会在医院?”乙骨忧太接住了他。
“忧太呢?”
乙骨忧太牵着他:“我妹妹生病啦......咳咳,爸爸妈妈带着她来看病。”
虎杖悠仁从他身旁探出头,果然看到不远处有一家黑头发的人刚刚走进诊室。
他微微仰头:“忧太也还在生病。”
乙骨忧太似乎有些愧疚,攥着他的手用了些力气:“说不定是我传染给她的......啊,这么说悠仁也要离我远一点才行!”
说罢他想要松开手,却被粉发的孩子更加用力地握住了。
虎杖悠仁摸摸鼻子,收回盯着那一家三口背影的视线,低下头看着前方说:“里香说我很健康。”
他本来不是这样粘着人不撒手的性格,自从能跑能跳之后,爷爷还说他就像个壮实的小猴子一样顽皮,经常一眨眼就不见了,不是去爬树就是踩积水,总把自己搞得满身泥巴、狼狈地回家。
“......嗯。”乙骨忧太也没有再执意想要松开手。
他们就这样手牵着手,一起坐在走廊里的长椅上。这让他们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因为这里到处都是怪物。
——
乙骨忧太是虎杖悠仁搬来仙台之后认识的第一个人。
他们在小公园里相遇,乙骨忧太蹲坐在滑梯下面的秘密空间中,瑟瑟发抖。
在乡下,虎杖悠仁只是偶尔才能看见一两个怪物。它们有的像是苍蝇一样,叫声让人感到厌烦,有的会趴在邻居的肩膀上,或者干脆住在了他们家里。
除了虎杖悠仁,没有人能够看见它们。因为他说过“像是苍蝇一样的东西趴在爷爷的肩膀上”,所以虎杖倭助觉得他指的只是一些乡下常见的小虫爬到了肩膀上而已,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重复了三四十次之后,虎杖倭助只会用摇头来应对他的话了。
聪慧的孩子学会了闭上嘴巴。
当他发现自己的拳头能够打死那些苍蝇一样的怪物时,他学会了使用自己的力量。
但把乙骨忧太堵在秘密空间里的大个子并不像他在乡下见到过的那些怪物那样,它有着长长的头颅,几乎要占到它身子的一半高。
抱着膝盖半蹲在洞口前,和极度恐惧的乙骨忧太对视着。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乙骨忧太死死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能够看见那些东西的只有我自己?明明已经极力避免与它们对视了,为什么还会被纠缠着不放?
“滚开!”
稚嫩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乙骨忧太先是听到了拳头打中什么东西的声音,怪物震怒的吼声令他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一直不敢睁开的眼睛前方忽然变得亮了一些,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不要害怕啊!”
乙骨忧太睁开眼睛,看见了蜜糖一样闪闪发光的眼瞳。
没等他来得及说话,整个人就被忽然出现在这里的孩子从这个小空间里扯了出去。他跌跌撞撞地跟着比他稍矮一些的孩子奔跑了起来,不常运动的身体很快就有些坚持不住地喘息了起来。
他盯着眼前这个孩子的发顶,毛茸茸的粉色伴随着奔跑的动作来回摆动,靠近脖子附近的发根还有一些更深的颜色。
“它追过来了吗?”
“哈啊、哈——啊?”
小小的孩子耳朵有点红:“你快回头看看,看一下它追过来没有呀!”
乙骨忧太也不管他看得见还是看不见,疯狂地摇着头,哭丧着脸说:“我、我也不敢看......”
他们跑了很久很久,最后跑到了一片河堤旁。乙骨忧太已经完全认不出这附近了,近乎罢工的肺部让他觉得他们好像已经跑到了青森或者东京,脑袋里什么都没剩下。
不知道是谁先躺倒在河堤旁长满青草的斜坡上,大口喘息着,吸入鼻腔的气息里满是清凉的植物叶子的味道。
骤然放松下来的身体开始阵阵发冷,身下的草叶尖透过薄薄的衣物搔刺着后背的皮肤,乙骨忧太感受到手腕上不容忽视的热源,这才发现刚才的那个孩子还牢牢抓着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挤出来的力量,猛地翻身坐起,双手扣住了粉发孩子的肩膀:“你、你能看见它们!还把它打倒了、好厉害!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虎杖悠仁同样大口喘着气。
直到亲手摸上他的肩膀,乙骨忧太才发现他同样也在不自觉地发着抖。
他也在害怕。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大个子的怪物,”虎杖悠仁松开手,乙骨忧太的手腕上留下了一圈红痕,“你为什么不跑啊?”
乙骨忧太张了张嘴巴,想要解释什么,话语停留在嘴边吞吞吐吐,最终还是被他自己咽了回去。
他就是想要躲开那个家伙才会跑到滑梯下面的,但是怪物并没有因为“他没在看着它”就离开,反而一直在附近徘徊着,最后找到了躲在洞里的乙骨忧太。怪物的身影将从洞□□进来的光挡住了大半,他被恐惧摄住,动弹不得。
自从能够看见它们之后,乙骨忧太就觉得自己早晚有一天会死在它们手上。
不管是商场、幼稚园、游乐场还是家里,到处......
“......到处都是呢,”虎杖悠仁说着,左右查看四周的情况,“为什么大家都看不到啊,又不相信我说的话,总觉得我在撒谎。”
这个孩子和自己是一样的。
乙骨忧太觉得父母并不太喜欢他。至少比起开朗可爱的妹妹,一个常常扫兴、脑子不太正常的孩子总会让他们不自觉地看着他叹气。不被信赖,所以慢慢不再解释。
但是虎杖悠仁也能看见它们,也就是说他不再是一个人,他们是一样的!他们都是——
能看见怪物的怪物。
乙骨忧太的喉咙仿佛被浓厚的绝望噎住了,胀得让人想吐。
“......我是虎杖悠仁,你怎么不说话呀。”虎杖悠仁觉得后颈上因为激烈运动而生出的汗水被河堤边的风一吹,凉飕飕的感觉瞬间爬满了后背。一直都是他自己在说话,这个黑发黑眼的孩子总是一副想要说什么的样子,却犹犹豫豫的不肯开口。
“乙骨......忧太。”
黑发的孩子带着一些期盼,又带着一些害怕被拒绝的退缩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说道:“那,悠仁......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吗?我、我一直没什么朋友,因为大家觉得我脑子有问题,他们看不见那些怪物,而且——”
他越说越急切,好似如果不在这里一口气将它们全都吐露出来的话,自己绝对会后悔。这样迫切的心情甚至超越了一直以来藏匿在性格中的退缩,又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他?
“当然了!”
大概是天上的云被吹走了吧,接近落日的阳光落在了虎杖悠仁的身上,为那头色彩柔软的头发洒上满层的金。蜜一样的眼瞳里载着远处的太阳,这样的笑颜成了乙骨忧太极难忘却的景象,永远地照亮了他内心的某处。
“那忧太就是我的第一个朋友了!”
不自觉地想要从中汲取满溢的温暖,从悠仁那里偷来一些光的话,绝对会被原谅的吧?
虎杖悠仁大大方方地给了乙骨忧太“第一个朋友”的称号,并悄悄在心中给这个谎言找好了自己的理由。乙骨忧太是他第一个能见到怪物的朋友,同样也是来到仙台后第一个认识的人,这些当然都是“第一个”啦!
“太好了!那悠仁,我们以后可以一起玩啦!”
黑发的孩子终于笑了出来,这样纯粹的笑容让虎杖悠仁愣了一下。他的这个新朋友,眼尾是下垂的模样,笑起来很腼腆的感觉。
喜悦过后,乙骨忧太挠挠脸颊,将沾到面上的草叶扫掉:“......谢谢你今天救了我,悠仁。”
虎杖悠仁鼓着脸颊,努力想要压下嘴角,可红色的耳廓和弯弯的眉眼出卖了他真正的内心:“没、没什么啦!现在我和忧太是好朋友了,以后我会保护忧太的!”
他学着电视里的人物撸起袖子,将还挤不出肌肉的手臂曲起,握拳向乙骨忧太保证道:“我绝对会把它们通通揍飞的!”
虎杖悠仁站起身,乙骨忧太坐在草地上仰头看着他。留意到对方的视线,虎杖悠仁重新迎着太阳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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