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后买一样东西,是由别人来决定的。」——《入殓师》
1.
「我认为...没有任何人比【咒术师】,更适合当【入殓师】了。」
「对吧?」
「夏油前辈。」
这样的话说出的时候,那许久不见的、让我有些陌生的脸上,出现了我熟悉的笑容。
「是啊。」
平静的、温柔的。
他好像困了一样,就算半边脸被血污模糊了棱角,也没能掩盖住此刻他仿佛尘埃落定后放松的神色,此时的他一如当年在高专门口,对怕生的我释放善意般。
仿佛在怀念着什么的表情。
无比地、无比地、无比.......
「你做的很好。」
——我真的。
非常讨厌你。
2.
死亡的气息好像一直围绕在咒术师的身边。
在我进入高专之前,为数不多认识的咒术师之一是收养我的老人。他身上从散发着一股行将木就的气息,手却很暖和,手掌好像带着裂痕的瓷器,看起来粗糙,扯着我往前走的时候,被冻裂开的皮肤硬化翘起的边缘压在我的掌心,我好像被一只木爪钳住,只会跟在他的后面踉跄前行。
不是身在大家族而活到这个年纪的咒术师就像是一本破烂又厚重的书,千疮百孔,靠着已经破败不堪的绳子拴住书脊,翻开一页都得无比小心。我的印象中,他一直是一副不愉快的表情,我从未看见笑容在他的脸上出现过。
偶尔会有路人忐忑地过来问我,刚刚那个老人真的是你的家人吗?你该不会是被拐卖的吧?每当这个时候我只能挂上礼貌的笑容,谢过对方的善意,然后跟着老人的背影离开;要是真的遇到了警察找上门时,他会摊开随身携带的、不知哪来的出生证明,用毫无波澜的声音叙述着我知道是假的的故事。
我是被他从雪地路边捡回来的孤儿。
我记得...那天在下雪,我看见他一挥手,背影佝偻的路人背上的咒灵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砾消散。那个瞬间,我拼尽全力迈开步子跌跌撞撞地追上了他,花光了所有的勇气去抓住了他的衣摆。
带我走吧。我说着,对他张开了手。半透明的、咒力凝成的丝线在我双手之间翻出了个花绳,我给他捏了个蝴蝶结。
我很有用的,带我走吧,我可以做到和你一样的事情,教教我,救救我。
我能帮到你的。
我举着手举累了,他还是没有什么反应。我以为自己估计要挨一顿打,可能很久都吃不上下一顿时,那双能让咒灵魂飞魄散的手轻柔地碰了碰我的脑袋。
后来他说,那天是叫做平安夜的日子。
于是我把那天当作我的生日。
3.
我一直对活着的人没什么印象,我很难去记清那些生动的脸,那些鲜活的表情。第一次进入这个世界已经过去了十几年,能在我记忆的留下影像的活人寥寥无几。
那个遗弃了我的女人,我记不起来她的脸;那个想把我培养成小偷的男人,我记不清他的脸;但短暂又没什么亮点的人生中陪我度过了五次难熬冬季的老人,他的脸时至今日依旧停留在我的回忆里。
如果把人的记忆比喻成一部电影,那我肯定是个糟糕的导演。将这部片子剪得稀稀烂,充斥着模糊的人影,无厘头的故事,糟糕的配音和画面的调色拼凑成了不入流的作品。倘若有谁能够看见,一定不会耐下性观看超过三分钟以上。
谁会喜欢一次又一次地向别人介绍着自己呢?幸好咒术师不在乎这个,死人也不在乎这个。
收养者的故事已经无从考究,五年来,我从未见过他与谁熟络,有何亲人好友。我们居无定所,行走在各个城市。他开着一辆很破的旧车,我们靠它翻山越岭,前往各个地方祓除咒灵,除此之外我们还做着【死人】的生意。
直到后来被带到高专我才知道,即使是在咒术师里面,做着入殓师的人也不过凤毛麟角。对于咒术师来说,死亡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普通人的死、咒灵的死、同伴的死、亲人的死、自己的死。就算第一次见到尸体的时候还会想要把肚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出来,到最后也只会一脸稀松平常地整理着遗物,道一声毫无波澜的请节哀。
在我还未能理解什么是死亡的时候,我就被迫靠杀死别的生物活下来。小鸟、松鼠、野兔,线做成的陷阱慢慢消磨掉了它们的生机,温暖的皮毛变得不再光滑,比人类体温略高的温度逐渐消失,然后在我的手中僵成一座雕像。
我是靠别的的死亡活着的,这对我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师父花了很长时间才去制止我试图杀死有主人的动物,让我学会就算是不情不愿也要板着脸说出【请节哀】。我并不喜欢被束缚的感觉,但是为了他我愿意去勉强自己。他说我的术式很适合继承他的衣钵,所以我变努力地开发着自己的术式,把它暗藏杀机的武器,变成为他人织梦的线。
咒术师啊,或者被卷入了咒灵事件的人,他们,或者说它们,死状都不怎么完整。
能留下四肢那是走运,有人型是谢天谢地,全尸就是上辈子烧香了。
粘在地板上的,天花板上的,奇奇怪怪的形状,难以言喻的气味,就算是泡一个小时的热水都冲不掉的气味就像是黏在鞋底摘不下来的口香糖。吐了一周后我学会了忍耐,一个月后我学会了习惯,一年以后,我已经可以面不改色的在旁边狼吞虎咽地解决掉午饭。
对于高专体系内的咒术师来说,活着的人是第一保护对象,已经死掉的人基本上只是文书上的几个文字;而对于没有流派的咒术师来说,【任务】、【钱】和【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无论如何,已经失去性命的人们,都只是这弱肉强食的世界里面会被遗弃在路边的残秽。
而我一直都很不理解,咒术师出身的师父为什么这么重视着那些人,为什么要留下证明他们活过的遗物,为什么要如此仔细地替不成人形的遗体入殓。
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呢?人死了之后难道不是一摊烂肉而已吗?
那穿过的衣服有什么用呢?那写着名字的铭牌有什么用呢?那纸条,甚至是那个遗书、
「对他来说可能已经没有意义了吧。」
师父用消毒厚度棉布擦拭着他的脸,已经擦拭掉血污的脸看起来很年轻,甚至带着一丝稚气。听说他今年才刚进入了高专,在一次任务中跨级迎战了实力强大的咒灵,英年早逝。
这是我第一次完整地观看一次入殓——以往我从未看见师父经手过如此完整的尸体。
太过像人,太过像活着的人了,如果不是肚子上的洞口,我几乎感觉不出来这人已经死去,他好像只是睡在了那里,安静地睡了一觉。那样平静,甚至称得上是祥和的表情,让我惊惧不已。
没有任何一次我目击的死亡,比得上他带给我的冲击要强。
我忍不住问师父,他真的已经死了吗?他看起来好像只是睡着了。
「已经不会再醒过来了。」
消毒水的气味在空气中久久不得消散,因为距离死亡的时间不是很久,他的身上没有很浓的尸臭味。
洗脸、清理口腔、净身,一切都要在衣服覆盖的情况下进行,面对空无一人的家属席也要保持礼仪,缓慢又细致,动作干净,在掰开已经尸僵的手指时要控制力气,饱含耐心地将手指也擦干净,然后让它们十指交握,将珠串系上,
咒术师大多是没有信仰的,他们更加相信自己。
但在这场入殓,这次的纳棺仪式中,我好像看见了师父的信仰。
他展开寿衣时候的动作缓慢又庄重,将袖子挽在自己是手臂上,抚平上面的皱纹,厚重衣服的布料在极其安静的室内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编织成的曲子仿佛是在低声细语,每一个停顿都像是恰到好处的休止符。
我屏住呼吸,看着他俯下身替死者穿戴。面前的亡者没有家人在现场观看纳棺仪式,明明只我和师父两个活人,倘若潦草敷衍也不会有人去责怪,但他依旧动作是那么的细腻,甚至可以说美丽,好像他不是在做着为人诟病的工作,而是在严肃地进行着应该被人尊重的仪式。
我被他的此刻的背影,深深地吸引了。
「为什么哭了呢?」
直到他停下动作,回头来看我,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眼前模糊一片。
「....我、我不知道。」
我抽咽着,这距离我上一次哭泣好像已经过了很久,我也记不清上一次为何而哭,此刻的感觉陌生又酸涩。
我只知道自己此时,绝不是因为痛苦而流泪。
「别哭了,这孩子可是做的很好,好好将任务都完成了才离开了。」
「现在的你,应该夸夸他才对啊。」
师父说他现在无法为我擦去眼泪。
我哽咽着,久违的哭泣让我手足无措,我挪到他的身边,靠近他、注视着他的动作,看着他为亡者补上了断眉,浅色的口红点在亡者的唇上,了无生机的、蜡黄的脸,好像又重新充满了活力了一般。
眼角垂泪的我盯着亡者过于年轻的脸,在思考自己是否能活到他那个年纪,或者活过他的年纪。我还可以迎来明天,但他只能留在昨天了。
但我想,我会很努力去记住他的脸,记住这个第一个完整出现在我面前的客人的脸。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过去,不知道经历的恶战,不认识他的家人好友,他生前和我毫无关系,因为死亡我才和他相遇。
「我可以...碰碰他吗...?」
师父擦干净了我的手,他温暖的手背盖在我的手上,捏着我的手缓慢移动到了亡者交叠在腹部的手上。
很冷,很冷。
和手背上师父的温度和能分辨出来皮肤柔软的手不一样,掌心碰到的手,和以往我捏在手中的动物尸体很像,却又没有那层皮毛,那冰冷僵硬的触感在手中,我感觉自己好像摸着一尊从冰箱拉出来的冻肉。
眼角没擦干净的眼泪滴在了他的衣服上,我哑然了许久,抬头看默不作声的师父。
「师父也会、像他一样吗?」
这么安静的、躺在我的面前吗?
「如果会的话,我认为那是一件好事。」
他松开了我的手,跪坐的姿态往后退了挪了两步。
「若那天真的到来,我希望替我纳棺的人是你,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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