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蒂夫人，我想问问，距离您卸任内政部长已经过去八年，是什么让您想要重新回到政府？”
罗马，波塔塞宫酒店，堂皇华丽套间的一角，主持人那张俏丽的面庞虽挂着友善亲昵的笑容，然而语气、眼神，难掩咄咄气势。
这位莱奥塔.里巴尔迪是埃尔玛电视台的金牌主持兼制片人。家世算不上显赫，父亲是啤酒厂的车间主任，母亲曾阴差阳错在广播采访中展露歌喉，掀起一定热度后很快沉寂。凭借一箱一箱不要钱的好啤酒和金嗓子，莱奥塔迅速在罗马演艺圈站稳脚跟。但要说取得如今的成就，这两点远远不够——她拥有基因突变般、近乎直觉的审时度势。什么人该逼问，什么人不能，莱奥塔最是清楚。
一如此刻，她看向对面的女人。
三盏钨丝灯高高挂起，明亮到灼人的亮度，照得女人眼角蔓出的细纹消弭无形，皮肤白得发光，浓艳的五官愈加摄人心魄。
——艾波洛尼亚.孔蒂，第一位女议员，前内政部长、西西里大区书记，现任参议员。
“我们的国家正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往前、往后、往左、往右关乎五千五百万公民的未来，需要群体的智慧。每一个人都应该给出自己的想法，包括但不限于工人、教师、屠夫、农民……这里面当然也有女人，我是母亲、妻子，更是意大利的女儿，希望能为这个至关重要的决策提供一个绵薄参考。”女人不疾不徐地回答。本该激烈如鼓点的意大利语在她的嘴里，竟染上几分拉丁语的隽永平和。
正常来说，主持人应该问问女政客的近况，讲几个观众爱看的无伤大雅的家庭趣事，最后适当拔高谈谈近几年女性地位提升给整个社会带来的影响。
可莱奥塔并不想这么做，话锋一转，继续问：“我注意到您刚才举的例子里没有出现商人或者企业家，作为赫尔墨斯集团的创始人，艾波洛尼亚，我是否可以认为你在顾左右而言他？”
故作亲昵的直呼其名、持续扩大的笑容，如同攻击的号角，辅助犀利得不留情面的诘问，形成迫人气势，仿佛对面的女人是用花言巧语蛊惑法官、逃脱罪责的嫌疑人，而她、莱奥塔.里巴尔迪是正义的化身，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揭穿她的罪行。
随着问题的最后一个字落下，摄像头偏转，漆黑的镜头、炮口般凝视采访者。
作为被凝视的对象，艾波洛尼亚.孔蒂不以为忤，反倒咧嘴笑起来。并非八颗牙齿的礼节性弧度，而是肌肉线条畅快舒展、露出下牙、发自内心的明媚大笑。
“正如你所说，我是赫耳墨斯集团的创造者，但仅限于此。集团诞生至今已逾二十多载，经历三次融资，我的股权比例已经稀释到极低的程度。我代表不了集团。"
猎物在认输服软！莱奥塔心下得意，正准备乘胜追击，中年女人再次开口。
"我当然可以这么说——"
她顿了顿，灼亮的聚光灯让笑容纤毫毕现，镜头轻而易举捕捉到那与年龄不符的狡黠。
"我还可以和你哭一哭穷，经济不景气，通货膨胀严重，人们把钱花在面包香肠，没有多余的钱买照相机、收音机之类的非生活必须品。集团盈利已经连续三个季度呈负增长，也许今年圣诞节就会发不出奖金了。”她沮丧地耸耸肩，双手向上向两侧一滩，活像一位为钱发愁的小老板。
摄像机后方传来一阵阵轻微的笑声。
莱奥塔一点儿都不觉得好笑。谈话的主动权不听使唤地滑到另一边，她一面按住打断的**、沉下心继续听，一面暗自揣度对方的意图，寻找逻辑漏洞，为再次发起进攻积蓄力量。
“事实上，”艾波洛尼亚终于收敛那过于迷人、迷人到璀璨的笑，慢条斯理地说，“我支持朱佩塞.罗西先生的主张，现在是二十世纪下半叶，墨索里尼那套垄断性的法团金融组织早该和他一起下地狱。”
朱佩塞.罗西是基督教民主党内、她主要的竞争对手，曾当过几个月经济发展部长。上个月，面对日益严重的经济滞涨，他开始大肆宣扬自由的、低成本的商业模式，而旗下拥有以太光学、阿拉克涅纺织、赫利户外用品等公司的赫耳墨斯集团首当其冲，被堂而皇之冠上垄断资本的名头。
听到这条论调的那一刻起，艾波便不禁想问了，既然赫耳墨斯是寡头，那么那些连名字都不敢出现在报纸、电视的财团呢？他们生产了什么？他们为社会创造了什么价值？
莱奥塔读出这些未竟之语，笑容一瞬间僵硬，下意识瞥向镜头，发现它仍牢牢锁在被采访者身上，未拍下自己的失态，心下一松。一时不知该如何扯回话题，全凭多年的职业素养，勉强维持镇定，方才的气势迨然全无。
好在，艾波洛尼亚没有打算这时候向那些躲在幕后的对手宣战，也没打算为难一位小主持人。她重新噙起笑，滴水不漏地打圆场：“如同我信赖罗西先生的主张一样，我相信政府和国会里的同僚会统筹全局，给出解决当下社会问题的办法。”
莱奥塔心知这是在给台阶，自己再无翻盘可能，撑起笑脸，对着镜头说了一两句冠冕堂皇的话，草草结束上半场采访。
补光灯熄灭，中心的钨丝尚带着红光，两位主角还没来得及起身，摄影助理小心翼翼地递来坏消息：“不知道出什么情况，声音没有录进去，只有画面。”
“什么？！”莱奥塔腾地站直。
埃尔玛电视台与罗西家族关系紧密，第一时间响应朱佩塞.罗西的倡议，将台里的以太光学的机器全换了下来。为了避开以太的专利，这小厂的新机器按钮多，操作复杂，哪怕紧急培训两周，摄影师们仍半懂不懂，摸着石头过河。
各中原因，在场众人心知肚明。
莱奥塔脸上无光，硬着头皮说：“孔蒂夫人，劳烦您稍作休息，等我们排查出故障原因再重新开始。”
“我的老板在那里，只有她能做我行程的主。”艾波不急不缓地抬手指了指。
临时充做录影棚的套间门口，明亮灯光的尽头、朦胧的雨声里，隐约站着一个人。长裤西服剪影，怀里抱着一沓文件，不知道等了多久。
随着节目组众人的注视，这人从阴影里现身，快步向录音室的正中走来，阔腿西裤下露出三角形的鞋尖，随步履敲出冷硬的铿锵。
“里巴尔迪女士，我是罗莎莉亚.戈里亚，孔蒂议员的首席秘书。”罗莎莉亚微抬下颌，“十分抱歉，按照先前的预约，您的节目拢共有一个小时的录制时间，之后孔蒂议员要赶回西西里，实在没有办法陪您重新录制。”
说着，秘书抬手看看腕表：“现在，您还有二十三分钟。”
这会儿，主持人兼制作人的莱奥塔姿态放得很低，也不再称呼艾波为孔蒂夫人，碧蓝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呜呜咽咽地开始恳求：“感谢孔蒂议员拨冗来参加我们节目，只要四十分钟、不，半个小时，就能完成录制。”
衬得秘书越发铁石心肠，她说：“里巴尔迪女士，实际上，在您问出采访稿划定范围之外的问题时，我们完全有理由、有权力终止采访。”
闻言，制作人女士两道细眉可怜地拧起，悄悄瞥向忙得满头大汗、迟迟没有头绪的摄制组，神情越发楚楚可怜。
艾波看得真切，暗自好笑。
“要不这样，罗莎，让节目组和我们一道去西西里吧。”
这下轮到秘书女士的眉头打结了。她怀疑地看向自家头领，视线锐利地逡巡，疑心她是不是又起了挖墙脚的心思。
艾波厚着脸皮由她打量，转脸对年轻貌美的主持人说：“里巴尔迪女士，我参加你的节目旨在打破信息壁垒，抛开成见、促进各方沟通，我想你也是一样。节目组往返西西里的开销由我个人承担，我向你保证，一定不会影响本周五这期节目的播出。”
要说这世界上能扛得住艾波洛尼亚邀请的人，怕是没有出生。
二十多分钟后，初夏的浩荡烟雨里，四辆菲亚特吉普，恰如其分地停在波塔塞宫的边门。
*
虽说会提供一切开支，但莱奥塔还是要求带上大部分设备，好像这样就不算丢盔卸甲、缴械投降了。
今天的雨格外地急，黑压压的雨幕蒙住道路，明明是午后，街面愣是晦暗得如同破晓。
电子设备淋不得雨，莱奥塔找来所有雨伞，三四人一组护送仪器穿过窄窄的雨幕，送入吉普车。
回西西里的飞机两点半发出，得提前一小时值机，时间紧迫，司机们也打着伞出来搬运器具。艾波想要帮忙，被罗莎莉亚一个眼神瞪退，悻悻站在断线珍珠般的滂沱大雨前，垂手欣赏这场不合时宜的暴雨。
来时还清晰的街面，此刻烟波浩渺，灯光晕染出水光，每一辆车的表面溅落一层白茫茫的雨壳。
车头细腻的镀铬格栅，反射银白雨光，那辆缓缓驶来的凯迪拉克这样入了她的眼——
这些年为了与美法英德的工业品竞争、振兴本国工业，罗马街头鲜见他国汽车。她细细瞧这车，暗暗猜测车内人身份。这人一定和美国有关系，也许此刻里面就坐着一位远道而来想体验意式风光，却又放不下身段和骄傲去坐意系车的美国客人。
要是车主人听到她的推论，大概会嗤之以鼻。
他的心情不算好。六十年代出产的旧车，再是豪华，也已跟不上时代。密集的雨点砸在车顶，闷闷地噼啪作响，扰得人心烦气短。
而比雨声更烦人的是后座的意大利男人，喋喋不休地推销。
“安德鲁.黑根阁下，依我看，您的叔叔、伟大的唐.柯里昂绝对有资格成为天主骑士团的一员，被授予圣格列高或是圣西尔维勋章。”
青年不解：“骑士团勋章有五种，我记得庇护大十字和宗教这两种勋章只颁给国家元首，那中间那一款祷告奖章呢？以前它只授予保卫教廷之人，本世纪逐渐开始授予世俗人士。我叔叔和我一样，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他有机会吗？”
副驾驶座假寐的男人适时睁眼，正想要咳嗽提醒这位半点儿没有遗传父亲汤姆.黑根谨慎多思性格的侄子，忽然他的眸光一滞，声音像浓痰卡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
眼前的挡风玻璃，老旧的雨刮器来来回回、扑腾扑腾挥出残影，笨拙地扫落雨水。荡开的水纹后，近在咫尺的宫殿，数根石柱廓然而立，大理石台阶横映着淋漓天光，近乎梦境般模糊的现实。
那里，站着一个女人。
后座传来那掮客代表否定的啧声，继续啰嗦：“虽然理论上来说，这一款勋章能授予为教廷服务的普通人，但是自39年以来，近半个世纪，它只颁发过一次，频率甚至比庇护大勋章还要低。”
被称为唐.柯里昂的男人望着纵横线条间的那尊身影……心脏无端端悬在半空，悠悠荡荡，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是谁？”青年好奇，“谁这么厉害获得了这枚勋章？”
“艾波洛尼亚.维太里。”
掮客只吐出一个名字，便吝啬地不再回答青年的追问，转而说起得过勋章的名人，“辛德勒，你们美国的传奇情报人员帕森斯、中情局之父多诺万……”
“弗伦奇，”男人打断了他，避开这些对傻侄子来说过于危险的名字，故意用意大利语轻佻发问，“那个女人是谁？”
掮客探头朝车前方望去，打头的菲亚特吉普前座车门开启，埃尔玛电视台知名主持人擎着伞，正抬腿跨入车内。
他肥大的五官露出了然：“她叫莱奥塔.里巴尔迪，电视主持人，也是我们中部大区有名的美人。没结过婚，挑男人的眼光不赖，做过不少大人物的情妇，如果您对她有兴趣，我可以想办法介绍你们认识。”
男人重新闭眼假寐、恢复事事不过心的冷漠，粗粝的嗓音如同寒夜里拂过沙丘的风。
“不用了。”他说。
元宵快乐！偷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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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架空哈架空，胡编乱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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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hapter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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