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大殿，所有人的目光跟灯笼似的，唰地一下全照过来了。
虞妙一眼就看到了被围在正中间的李世民。
他脸上虽然带着笑，眼神也很温和，看着她的样子甚至算得上温柔，可虞妙就是后背一凉。她直觉他现在心情很不好，非常地不好。
而她的直觉，一向准得要命。
虞妙轻咳一声，下意识站直了点，猫咪垫爪子式的步伐变得沉稳了些，脸上露出讨好的可爱笑容：“那个……我本来睡得好好的，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梦游梦到这里来，我可不是故意不听你话的哦。”
李世民闻言，只含笑深深看了她一眼，并未立刻回应。他转而面向席间众人，声音平稳温和，朗声道：“诸位，借此机会，容世民为大家引见，这位是虞妙姑娘，是世民的……红颜知己，亦是我秦王府上家眷。”
话音刚落，寇仲声音极大的哼了一声，不满的情绪毫不掩饰。
相比之下，徐子陵和跋锋寒的表现就要克制得多。虽然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但至少还维持着基本的风度，在李世民讲完后微微颔首致意。
寇仲胸中火气翻涌，但在徐子陵眼神示意下，总算勉强按捺下来。他至少还分得清，眼下群雄环伺，绝不是将自己的私情摊开任人观赏调侃的时候。
几男争一女，不管是对他如今的身份，还是对虞妙而言，传出去绝不是什么美谈。
如此想着，他终是沉着脸重新落座，只是与周遭应酬对话时，语气里难免带上了几分硬邦邦的火药味。
侯希白难掩惊艳之色，他的目光流连于少女那张钟天地之灵秀的面容上，眼中不含欲///念，是一派对于极致之美的纯然欣赏与赞叹。
灵韵天成，一颦一动皆是不染尘俗的纯真。明眸流转间，偏又生出一股浑然天成的青涩魅惑，动人心魄。
霎时间，他记忆中所有绝色女子的面容竟都渐渐淡去，唯余眼前这张鲜活灵动、一嗔一笑皆惹人无限怜爱的容颜，占据了他全部心神。
心中几番思量权衡，侯希白眸光微闪，终是温文一笑，选择了提出那个请求。
他合上手中折扇，向李世民方向微一欠身，笑意温雅：“久闻秦王殿下雅量非凡，今日得见府上珍藏，方知何为金屋蕴玉、惊鸿照影，希白算是开了眼界了。”
他的目光转向虞妙，赞叹之情溢于言表，却又克制守礼：“希白原本以为，世间之美，各有千秋。然姑娘之灵韵澄澈、钟灵毓秀，实乃希白平生未见，今日得见姑娘，方知天地间竟有如此稀世之珍。”
稍作停顿，他看向并无不悦之色的李世民，从位子上起身，从容说道：“希白平生唯愿以手中拙笔，追寻世间至美，今日唐突，恳请姑娘他日若能得闲，可否赐予片刻，容希白为您绘下一幅小像？唯愿以此浅薄画技，暂留姑娘半分神采于纸上。”
说罢，他朝着话中的两位主角执扇微微一礼，继而含笑注视着虞妙，姿态谦恭而温文。
虞妙对此的反应是……没有任何反应。
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听懂眼前这人在说什么。
不过他后面几句都是对着自己说的，这个倒是能看得懂，毕竟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嘛。
但她又不好直接说自己其实一句都听不懂，这么多人在场，轻易暴露自己的短处，这不是上赶着承认自己是个文盲？就算真的是，那也不能表现出来啊！
她悄悄拽了拽李世民的袖子，接到暗示的李世民心中暗笑：虞妙根本就是个一根筋通到底的直肠子，说话稍绕点弯她就找不着北，非得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样直白才行。更何况她大字不识一个，人情世故上连七八岁的孩童都不如，侯希白这番文绉绉的客套话足够让这小文盲听得云里雾里。
他右手握拳抵在唇边，掩去一抹几乎溢出的笑意，轻咳一声，转头对虞妙温言解释道：“希白兄说你长得美，想为你画一幅像，问你愿不愿意？”
虞妙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说的是这个意思，所以一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事，为什么要绕这么一大圈？
她转而望向侯希白，澄澈的猫眼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双眼一眨，脸上的神情由思索渐渐变得不知所措。
“……我应该答应吗？”她犹豫着，转头又向李世民求助，“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在这个全然陌生、充满不可知规则的世界里，他是她唯一熟悉并能抓住的浮木，这种下意识的依赖几乎成了本能。
这里的一切都让她觉得很奇怪，人奇怪，穿的衣服奇怪，说的话也奇怪，就连做事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别扭，别扭得让她只想伸出利爪狠狠挠点什么。
自从被母亲送到幻境中，虞妙只觉得像是被什么巨大的东西“嗷呜”一口囫囵吞了下去。四周说不出的憋闷，一切都黏糊糊、湿漉漉的，让她浑身不自在，爪子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李世民心中熨帖，对于她的依赖十分受用，只是视线不经意间扫过面色不豫的寇仲几人时，那点刚刚升起的愉悦顿时又散了大半。
“这我却是不好自作主张替妙妙拿主意了。”李世民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语气温和却意有所指，“希白兄是魔门传人，一手丹青妙笔生花，尤擅绘美人图，不知多少女子盼着能在他的美人扇上留名而不得，妙妙若是有意，不妨应下希白兄这番美意。”
虞妙听得眉头拧得紧紧的。
又来了又来了，这个一身白的家伙说话绕圈子，怎么李世民也跟着学！
想让她答应还是拒绝，直接说清楚不就好了吗？非得这样弯弯绕绕的！
她听不懂他们的话绝对不是自己脑子笨，明明在族里的时候，大家交流起来很顺畅，根本不存在这种情况啊！分明就是他们自己的问题！
虞妙气鼓鼓地冲李世民翻了个白眼，也不管对方眼中的疑惑，转头就对一直含笑望着她的侯希白说道：“我不画。”
她虽然没完全听懂李世民的话，但他语气里那份不情愿，她却感知得一清二楚。他现在很不高兴，甚至有点生气。
他不高兴=不赞成这件事=不想她答应，这个简单的等式在她心里迅速成立。
而让李世民生气的事，虞妙就不会做，毕竟现在还指望着他养活自己呢。
侯希白听到这近乎任性的无礼拒绝，脸上却不见半分恼意，反而好脾气地笑了笑。那双多情的桃花眼漾着柔光，依旧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是希白唐突了。”他从容落座，姿态风流不减，“姑娘既不愿，此事便作罢，今后绝不再提。”
只是心中还是觉得遗憾，同为男人，他怎会听不出李世民的言不由衷呢，不过换了是他，他也不会希望自己女人的画像落在其他男人手上。
接下来的时间，虞妙心无旁骛的埋头吃东西。
其实有两次她想开口来着，只是嘴还没张开，就被身旁的李世民在桌下轻轻捏了捏手，接着再被美食堵住嘴，瞬间便忘了要说什么。
宴会终于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接近尾声。一些小势力头领和江湖豪客相继告退，厅内逐渐空旷下来。
寇仲终于按耐不住，他将酒杯往桌上不轻不重地一顿，豁然起身，目光如炬，直射向李世民：“秦王殿下，酒足饭饱，可否借一步说话？寇某有些私事，定要向您请教一二。”
他语气中的火药味几乎凝成实质，一旁的徐子陵和跋锋寒也随之沉默地站起，态度和立场不言而喻。
宋玉致和宋师道交换了一个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担忧。他们并未随其他人离去，而是默契地留在原地，见状，剩下两人便也没有急着离开。
侯希白“唰”地展开折扇，看似悠闲地轻摇，目光却紧盯着场中局势。师妃暄则静立一旁，气度宁和，却同样密切关注着，显然都怕寇仲这暴脾气的当场与李世民起冲突。
李世民心下沉沉一坠，寇仲这“一步”绝非善茬。他心念急转，无数利弊在心中一一闪过：寇仲与徐子陵乃是他极力想拉拢的江湖强援，其身后代表的势力与潜在助力，不容他因私情而轻易毁弃。可虞妙……
目光下意识扫过身旁那一脸懵懂、全然不知自己已成风暴中心的少女，一股强烈的占有欲便猛地攫住他的心。
将她让出去？绝无可能！莫说让，便是旁人觊觎的目光都已让他心生不悦。此刻若退让半分，岂非默认他人仍可痴心妄想？
理智与情感、霸业与私心在他胸中激烈冲撞着，令他气息都为之一滞。
然而不论内心如何翻江倒海，李世民面上依旧从容，他起身正要往前几步，却被某种轻微的力道拉扯住。回头一看，原是虞妙在席上闲得无聊，将两人的衣襟七扭八扭的系在一起。
这是个孩子气的举动，却无端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暧昧与亲昵。
“不必借一步了！”寇仲被眼前这一幕刺激得理智全无，彻底压不住火了，顾不得还有这么多人在场，提高了声音盯着虞妙大声道，“妙妙！你知不知道你身边的这个男人，他家里早有明媒正娶的王妃了！他儿子都会满地跑着打酱油了！”
他语气急迫，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只想撕开李世民温文尔雅的表象，让这傻妞看清现实：“陇西李氏、名门望族、天潢贵胄，他这样的身份，以后女人少不了，对你又能分出去几分真心？你这么跟着他，到底算怎么回事？”
虞妙被突如其来的大吼惊得坐在椅子上忘了起身，睁着一双澄澈又茫然的大眼睛看着寇仲，又扭头看看脸色瞬间沉下去的李世民，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李世民声音微沉，语气依旧保持着冷静，但眼底已覆上一层薄霜：“寇兄慎言！今日宴饮，诸位皆是客。有何事宜，不妨容后……”
“慎言？老子说的哪句不是实话！”
寇仲寸步不让，但这么喊了一通，理智多少回旋了些，语气间火星味稍减：“世民兄，你扪心自问，你能给她什么名分？你又准备让她当你第几个老婆？让她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你，就是你对她的好？”
厅内一时静极。所有目光，宋阀兄妹的忧虑、侯希白的肃然与不赞同、师妃暄的静观、徐子陵跋锋寒的冷硬紧绷紧绷，皆聚焦于三个人之间的僵局。
虞妙看着寇仲气得发红的脸，又看看李世民紧绷的下颌线，似乎终于明白他们在争论什么了。
她歪了歪头，脸上露出一种纯粹的不解，仿佛听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就……就因为这个吗？”她小声地、试探性地开口，成功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在众人注视下，虞妙眨了眨眼睛，语气天真又理所当然：“这有什么问题？李世民有王妃，有儿子……这很正常啊，我妈妈也有很多很多情人啊，玉晗叔叔、墨叔叔、曲叔叔……哎呀太多了数不清，反正他们才不会因为这种事生气，大家在一起都挺开心的呀。”
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纤长的睫毛扑闪着，流露出一丝纯粹的困惑。
最终，她只是极其认真地、基于某种旁人无法理解的逻辑总结道：“所以……李世民有老婆孩子，和我现在跟他在一起，有什么冲突吗？”
她的目光清澈见底，仿佛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道理，丝毫不觉此言在众人耳中何等惊世骇俗。
虞妙的母亲就有无数个情人，所有的叔叔姐姐阿姨们也是，喜欢了就在一起，情分淡了就分开，大家都是这样，除了狼妖这种一辈子只有一个伴侣的特殊存在以外，绝大多数妖怪连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她这么喜新厌旧的小妖怪，以后当然也会有无数个情人，李世民有的，她也会有啊，有什么好惊讶的。
所以虞妙完全不能理解他们到底在震惊什么，他们妖界虽说学了些人类社会的语言文字，不过妖始终是妖，不论是草木精怪还是飞禽野兽修炼成的妖，繁衍与欲///望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人类不也是这样吗？人类要是不重欲，人类要是不重视繁衍，地球怎么会被人类给占了大部分？
“这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呀。”对上一圈神色各异的视线，她小声地却理直气壮地补充了一句：“在我们那儿本来就不太在意这个的，情人越少越无能，越多人喜欢才是实力的体现，我以后肯定也会有很多个很多个情人，这有什么好……”
后面的话没有完全说出口，便在众人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中逐渐消失，尤其是李世民寇仲跋锋寒他们几个，盯着她的眼神简直要吃人一样，活像她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一样，哼！
一瞬间，满堂死寂，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师妃暄澄澈如水的眸光微微一动，掠过一丝极浅的愕然，随即仿佛参透了什么般，化作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眼中尽是悲悯与宽容。侯希白摇扇子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风流笑意彻底凝固，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愕然，那是一种固有认知被全然颠覆后的深深困惑。
宋玉致早已忘了仪态，一双明眸瞪得溜圆，双手下意识地掩住嘴，才没让一声惊呼逸出。宋师道温和的面容上难掩震惊，但他很快收敛失态，只余眼中复杂的探究与思索。
跋锋寒双眼冒火，心中又烦闷焦躁不堪，他迫切地想找谁打一架把这股火发泄出来，最终又只能碍于时机场合，生生将满腔怒火憋在心里。
徐子陵缓缓垂下眼帘，修长的手指按上胸口衣裳下一块凸起的硬物，半晌无言。
寇仲张着嘴，目光呆滞，所有表情都凝固在一种纯粹的震惊与无法理解之中。那表情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又被迎头一盆冰水浇下，彻底懵了，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一个念头：……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李世民脸色亦是青白交错，此刻他脑中的混乱与寇仲相比不遑多让，愤怒、尴尬、震惊、无奈……种种情绪在他胸中翻搅，竟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那句“以后也会有很多个情人”带来的震怒尚未成型，便在少女那双清澈见底，写满“难道不对吗”的纯然目光中悄然溃散。
所有到了嘴边的训诫硬生生卡在喉间，他抬手用力按了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席间神色各异的众人。
“今日天色已晚，诸位想必也乏了。”他再开口时，声音已恢复了一贯的沉稳温和，仿佛方才的波澜从未发生，“府上已备好客房，不如就在此歇息一晚，任何事明日再议不迟。”
他特意略去了诸多令人头痛的私事，不再给那些男女纠葛任何延续的余地。此刻他只想结束这场令人心力交瘁的争论，至于其他……全都不应该是拿在台面上与人争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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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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