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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菽麦粗面

铁萍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

“你醒啦。”一道清越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

铁萍姑脑子还迷糊着,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点什么。

尤明姜把耳朵凑到她嘴边,就听到一句含含糊糊、轻轻弱弱的“别打我”。

别打我?

尤明姜一下子愣住了。

这小姑娘以前生病的时候,八成是总挨打,所以这会儿生病迷迷糊糊的,才会下意识地害怕。

尤明姜心里怪不是滋味的,轻轻摸了摸铁萍姑的额头:“别怕,我不打你。来,把药吃了,吃了药就不难受了。”

·

茶婆递过来一碗温白开水,尤明姜接过来,又从药盒里取出一片【氯雷他定片】,放在手心里,然后轻轻揽住铁萍姑的脖子,把药片喂进了她的嘴里。

铁萍姑就着尤明姜端的温水仰头咽下,药片顺利滑过喉咙。

不一会儿,她就觉得憋闷感逐渐消散,难受劲儿也慢慢减轻了,竟不由自主地睡熟了。

尤明姜趁机站起身来,好言好语,把周遭看热闹的一群老百姓给劝走。

随后又坐回到了苇席边上。

她专心盯着那一瓶500ml的【静脉注射液(林格氏液)】,只盼着打完吊针以后,铁萍姑能快一点儿好起来。

·

过了好一会儿,铁萍姑终于清醒了,一眼就看到这一幅画面。

她心里清楚,这个年轻的铃医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她使劲撑着瘦弱的身体,想从苇席上爬起来,给恩人磕几个响头。

谁知道这一动,不小心扯到手上扎着的吊针,回血在输液管里蔓延了一小截。

铁萍姑不禁“嘶”了一声。

尤明姜反应快,赶紧按住她:“别乱动,安心躺着就行,我在这儿守着你。”

说完,她拎起衣袖给铁萍姑擦了擦冷汗。

衣袖沾染了紫云膏的气味儿,暖烘烘的,拂过脸颊时,香得好温柔。

铁萍姑也不说话,就直勾勾地盯着尤明姜的脸。

又温柔又好看。

像个神仙,铁萍姑心想。

·

不多时,吊针打完了。

尤明姜把那些医疗垃圾归拢好,一股脑儿丢进竹编药篓。

这边刚收拾完,就见铁萍姑“噌”地一下站起身,直挺挺地走到她跟前。

然后,她“扑通”一声跪下了。

·

这突如其来的一跪,惊得尤明姜像安了弹簧似的,“嗖”地跳了起来。

她慌得伸手去扶:“哎呀,小妹,这是做什么?好端端地怎么还跪下了?”

铁萍姑不肯起身,梗着脖子,把那盆蜂蜡高高举过头顶。

嗓子哑哑地说:

“恩人,虽然我身无长物,但这盆蜂蜡还能凑合。剩下的诊金,求您行行好,多给我些日子凑凑……”

尤明姜听了这话,先是愣了一下,连忙接过那盆蜂蜡,搁到了旁边。

“小妹,你可别这么说,人命关天,我这就是顺手的事儿。”

她双手架着铁萍姑的胳膊,硬是把人扶回苇席上躺着。

铁萍姑躺在苇席上,没一会儿又坐起来:“您放心,诊金我绝不耍赖。”

“好好好。小妹,我姓尤,叫明姜,你叫我尤大夫就行。”尤明姜笑得无奈。

“那……多谢尤大夫。”铁萍姑小声说。

“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尤明姜随口一问。

铁萍姑沉默了好半天。

就在尤明姜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轻轻地吐出三个字:“铁萍姑。”

说完,她有些不自在地抬手撩了撩头发。

这一下,衣袖滑落下来,露出一截儿瘦弱的胳膊,手臂上满是抓握的瘀青!

·

这些淤青交叠在一起,像是反复弄出来的。

尤明姜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她神色凝重,立刻想看个仔细,铁萍姑却一把捋下袖子,死死捂着不让看。

尤明姜皱了皱眉:“……”

铁萍姑低下头:“……”

尤明姜盯着她,眼神里满是探究。

这小姑娘瘦得让人心疼,小脸儿毫无血色,尤明姜先前抱她,就觉她比同龄人轻许多,想必在家常饿肚子。

见她遮遮掩掩的,尤明姜想了一会儿,瞥见那一小盆蜂蜡,脑中灵光一现。

试探着说:“小妹,我不能白拿你的蜂蜡,这簪子应该能值点钱。”

随后,她就从发髻上拔下一根老式样儿的银簪子。

这银簪子有些年头了,没了新簪子的鲜亮劲儿,簪尖也钝了。

铁萍姑一个劲儿地摇头,怎么也不肯要这簪子。

尤明姜劝她:“你出来卖蜂蜡,要是不拿点钱回去,家里人不会生气吗?”

这话说完,铁萍姑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

她整个身子抖得厉害,下意识地捂住了满是青紫瘀伤的手臂。

都到这份儿上了,尤明姜还猜不出个大概,那就是白活了。

她深吸一口气,把簪子硬塞到铁萍姑手里,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你不收,我就不要你的蜂蜡!”

铁萍姑瞳孔一缩,手中握着那根簪子,不敢继续推辞。

.

见她收下了银簪子,尤明姜这才肯把蜂蜡放进篓里。

然后又取出剩余的【肾上腺素自动注射器】和【氯雷他定片】,递给她。

铁萍姑再没见识,单从药效上,也知道这些个都是顶稀罕的神药。

她犹豫着不肯接过来。

尤明姜直切要害,轻声嘱咐:“我能帮的就这些,拿着。”

铁萍姑低着头,接过来:“尤大夫,谢谢您……”

“那你多保重,我先走了。”

尤明姜摸了摸她的脑袋,将竹编药篓挎在肩上,转身往外走。

好像压根儿没把铁萍姑被虐打的事儿放在心上。

·

经过茶婆时,笑着递上一盒紫云膏:“茶婆,不好意思,今儿没带茶钱。”

茶婆赶忙摆手:“使不得!尤大夫,咋跟我老婆子见外呢?拿这紫云膏当茶钱,不是折煞我嘛!”

尤明姜使了个眼色,看向苇席上的铁萍姑,劝道:“茶婆,这不是茶钱,是车钱。我手头没现钱了,又不好意思赊账……”

茶婆佯怪道:“咋?这天底下就你尤大夫是好人?还用你掏钱?我早打算好了,一会儿给这小姑娘拦个牛车,让她跟着赶集的婶子大娘一道走,保准平安到家。”

“那就太感谢您了。”尤明姜笑着说,“那您忙,我先走了。”

待事情安排好,尤明姜走出了茶棚,驾着骡车离开了。

·

“尤大夫……”

望着尤明姜远去的身影,铁萍姑攥紧了那根老银簪子,她张了张嘴,想要喊住那个身影,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又想起了小时候。

爹一怒之下将娘杀而烹食之后,独自逃往了恶人谷,将她寄养在他的朋友家。

她恍惚记起爹的模样,稚嫩的自己扯着爹的衣角哭喊:“爹,带我走!爹!”

爹只是满脸堆着笑,对朋友说:“老哥,别生气,我女儿不懂事……”

随后不顾她挣扎,把她推到他的朋友面前,还塞过去一个钱袋子。

那男人“哼”了一声:“寄养可以,咱丑话说前头,有口粗茶淡饭就不赖了。要是养不起了,可别怪我不长久留人。”

爹陪着笑应承:“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那男人又补了句:“这可是你说的,以后别来找我麻烦。”

打那时起,她就明白,就像孟姜女哭不倒长城,她再怎么哭,也找不回自己的家。

铁萍姑抬手一抹脸,湿漉漉的,这才回过神来自己又哭了。

她苦笑着喃喃:“还当这眼泪已经流干了呢。”

·

日薄西山。

骡车慢悠悠地晃着,总算到了铁萍姑所在的村落。

尤明姜往铁萍姑身上撒了些丁香粉,骡子就顺着味儿找到了地儿。

平常她用丁香粉训练骡子,让它闻惯那股浓香,要是表现好,就喂些麦麸、红薯当奖励,时间一长,骡子就会跟着丁香粉的味儿跑。

救人就得救到底,尤明姜可不是那种半途而废的人。

她瞧得出铁萍姑脾气倔,干脆直接动手。有那劝的工夫,人都救出来了。

这个村子在开封城外的一处丘陵上。

尤明姜把骡车卸了,拿布裹住骡子的嘴和蹄子,牵着骡子走小道儿摸了进去。

铁萍姑寄养的地方挺偏,周围树长得密密麻麻,平常也没什么人来。

倒是个藏“人”的好地方。

·

“这户人家看着还挺殷实,大瓦房盖得敞亮,不像个缺衣少食的……”

尤明姜翻墙进了院子。

院子里放着几个旧蜂箱,箱子支架上挂着一把割蜜刀。

屋子里,扇耳光的声音特别刺耳。

只因为铁萍姑对那男人说,她不仅没换到钱,还把蜂蜡给弄丢了。

这句话直接激怒了男人,他手中握着火钩子,指着铁萍姑的鼻尖儿骂。

“废物!蜂蜡那么金贵,竟然被你弄丢了,你是不是成心要气死我!”

“你这个该死的蠢货!白吃白喝这么多年,连卖个蜂蜡都能弄丢了!”

“我养你这废物有什么用!”

·

尤明姜在窗外听得直皱眉,同时心里也有些奇怪。

蜂蜡明明在自己这里,铁萍姑为什么要撒谎呢?

明明给了铁萍姑一支银簪子,她怎么不交上去呢?

·

屋子里的怒吼声越来越大。

“你爹娘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晦气的赔钱货!”

尤明姜在窗户纸上戳了个小洞,凑过去看屋内的情景。

那男人手中的火钩带着风声,“啪”地狠狠抽在铁萍姑的脊背上。

一下又一下,铁萍姑倒在地上,抽搐得缩成一团,一道道血印子渗透了衣衫。

看得尤明姜一颗心揪得生疼。

·

那男人下手毒辣,没有一点停手的迹象,还叫嚷着要把铁萍姑卖给人牙子。

一把薅住铁萍姑的头发,男人眼神□□地上下打量她,语气不无可惜:“我把你卖给人牙子,后天他就来领你走,能得二两银子呢。你也就剩下这副皮肉还值点钱了。要不是雏儿能卖得更贵,哼,老子早就……”

真是个畜生!

尤明姜本想蒙着脸,悄悄把人救走,可她这会儿改主意了。

这么坏的人,不死都没天理。

铁萍姑脸色煞白,挣扎着想跑,这可把那男人惹火了,抬手又是一顿揍。

那男人边打边骂:“你娘是个不要脸的偷人精,你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食人魔,你也不是个好货,就该去窑子里当婊子,也算是继承了你家的‘好’家风!”

·

尤明姜竟然笑了。

愤怒到了极点,她就只好微笑了。

眼睛左右一瞟,刚好瞥见了旧蜂箱支架上挂着的割蜜刀。

那刀宽得像柳叶,薄得跟纸似的。

她脸阴沉沉的,径直走到旧蜂箱处,默默握住了割蜜刀,转身上前砸门。

·

“哐哐哐!”

屋里的男人正打骂得起劲,突然听到一阵儿阎王催命似的砸门声。

“谁啊!”他语气很冲。

门外的人一声不吭,只是一个劲儿“哐哐”砸门,砸得越来越急促。

误以为是人牙子提前到了,他只得丢开火钩子,没好气地过去打开门。

他骂骂咧咧:“急什么急?敲你奶……”

话还没说完,一把割蜜刀倏地扎进了他的脾脏!

男人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刀,扎得瞪大了眼睛,眼神里写满了不敢置信。

尤明姜松开握刀的手,紧接着飞起一脚,狠狠踹在了刀把儿上。

锋利的刀刃借着这股狠劲儿,“噗”地穿透了男人的皮肉,深深没入他的脾脏之中。

男人踉跄着后退几步。

“你……你……”

他满脸惊恐,双手颤巍巍地捂住伤口。

然而,鲜血还是从指缝间汩汩往外冒,迅速漫过他的手掌,顺着胳膊往下淌,在地上积了一大滩殷红。

·

尤明姜笑得眉眼弯弯。

眼里却透着股狠劲儿,轻轻说道:“你这挨千刀的,到地底下忏悔去吧!”

说完,她脚下生风,“嗖”地一下闪到男人的身后。

左手死死掐住男人的脖子,右手一使劲儿,把他的脑袋往旁边狠命一掰。

男人瞪大了眼睛,刚要扯着嗓子喊救命,就听“嘎嘣”一声!

颈椎骨像是被硬生生扯断了一样,男人的脑袋耷拉在了肩膀上。

他身子软得跟面条似的,“扑通”一下倒进尤明姜怀里。

真恶心。

尤明姜眉头一皱,跟扔破口袋似的,一脚将男人的尸体踹到了墙上。

男人眼睛瞪得大大的,死了都闭不上眼。

“报应!”尤明姜轻啐了一口唾沫。

·

“咳咳咳……尤大夫,是您吗?尤大夫……”

铁萍姑缩在角落里,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一边虚弱地询问。

她鼻青脸肿,浑身被火钩子打得皮开肉绽,嘴角也挂着血痕。

尤明姜一个箭步上前,立刻从竹编药篓里取出一卷【医用无菌脱脂纱布】、4瓶共计2000单位的【凝血酶冻干粉】,还有一个装着自制淡盐水的竹筒。

当务之急是给她止血。

“抱抱我……”铁萍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尤明姜忍着泪意,小心翼翼地把她搂在怀里:“好,抱抱你。”

“小妹,为什么不把银簪子给他呢?他这么打你,真能把你打死……”

铁萍姑依偎在她的怀中,满足地闭上眼睛:

“他是我爹的朋友,当初为了把我寄养在这儿,我爹给了他不少钱,可他没照顾我,还一个劲儿地虐待我。”

“尤大夫,我不想把银簪子给他。因为那是你给我的,只给我一个人的。”

“这些年,一直是我在照料蜜蜂,蜂蜡也是我熬的,我觉得我有权决定把蜂蜡送给谁。我本来想着把蜂蜡送给你,然后一碗土信子先药死他,再药死我自己。”

·

尤明姜将【凝血酶冻干粉】溶解在淡盐水中,洒抹到铁萍姑流血的伤口上。

她一边用【医用无菌脱脂纱布】来包扎,一边静静地听着铁萍姑的絮叨。

“可是遇到你之后,我突然又想再撑一撑。”

“因为你疼我。”

“把我当个人来疼。我已经好久没感受过这样的好了。”

说到这儿,铁萍姑泣不成声,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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