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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恶棍盯上的小姑娘名叫李睿,父母因故早亡,只剩下年迈的外婆和小外孙。
李家没有青壮,家资虽不丰厚,但因李外婆有几分相面的本事,在邻里八乡之间倒也颇受敬重。一路行来,街坊见到李睿,总免不得要招呼两句。
芒青单手提一张束着口的桌布,将其闲闲地搭在左肩上。签筒、铜钱、砚台笔墨在其中相互碰撞,叮铃作响。
小姑娘走到一户土坯房外,推开院门,随手把布幡靠在门边,扬声道,“外婆,我回来了!”
木质的栅栏被掀到一边,发出一声短促的“吱呀”声响,屋中却没有传来回应。
李睿“咦”了一声,探头一瞧,奇怪道,“外婆,你在呀,咋不出声呢。”
李外婆年逾六旬,头发花白,穿着一身破旧却干净的粗衣,精神倒很矍铄。
老人家眼尾的皱纹痕迹深刻,因此便格外多出几分亲切的慈祥。
屋中烧着火炉,炉子上煎着一只砂锅,带着热意的苦涩药香充盈在这间小小的房舍之中。
李外婆原本正盘坐在榻上,老神在在地眯着眼,闻言,慢吞吞地“哦呦”了一声,抬了一下眉毛,虚眼瞧了瞧外孙,笑眯眯道,“带什么客人来啦?”
李睿先搬了两把凳子给芒青、冷血二人,又走到墙边,将窗扇支开了些许。
清风顷刻涌入,驱散了浓重的药味。
李外婆仍旧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
她将目光从外孙身上移开,看向面前这两个陌生的年轻人。
李睿介绍道,“这是芒青少侠和冷捕头,今天齐三又来找麻烦,多亏他们帮忙,否则外婆你恐怕就见不着我啦。”
李外婆哈哈笑了一下,并不怎么担心,“你的命数还长着呢。”
李睿随手也给自己扯了把凳子,撑着腮道,“外婆,你给两位恩公也算一下呗。”
李外婆先瞧了瞧冷血,又让他伸出手,仔细端详了片刻,方才阖起目,轻轻晃着脑袋道,“年柱凶煞,出身孤苦,六亲缘浅。月柱七杀,锋芒毕露,刚劲不折。此命不走堆金积玉的富贵路,只行栉风沐雨的荆棘途。至于姻缘……”
冷血的脊背下意识地僵直了一瞬。
老人的眼睛重新眯成了一条缝,像一只在太阳底下惬意地揣着手午睡的橘猫,和蔼道,“缘法如水,卦象如舟。但是这件事,与其问卦,不如问心。”
完全没听懂npc叽里咕噜讲啥的芒青茫然地眨了眨眼。
冷血缓缓放松下来,神色却不很自然。大抵还没弄清楚自己方才为什么会有那样明显过度的反应。
李外婆看向坐在冷捕头旁边的少年人,却没有让她把手伸出来。
老人细细瞧了一遍年轻人的样貌,盘着腿说,“幼年遭劫,双亲缘薄,月缺难圆。幼年逢灾,师门大厄,祸不单行。”
“恩怨了了,夙愿得偿。孩子,你的命不是不好,是太好,好到天地都要先磨三磨才肯赐福啊。”
李睿瞠目,不由怀疑人生道,“外婆,这也能算出来吗?你咋从来没教过我?”
李外婆:“哦,那倒不完全是算的。”
李睿:“啊?”
老人瞧了瞧外孙的脸色,哈哈大笑,“神侯府四大名捕与惊怖大将军的故事,老朽也曾闻听一二。本城的说书先生文采真是斐然啊。”
有点被唬住了的冷血:“……”
高考语文拉分、不明觉厉的理科生芒青:“……”
李睿:“……”
小姑娘当着外人的面被姥姥捉弄,又惦记着自己欠的人情,不禁羞恼道,“外婆!”
话音落下,她忽然反应过来,“不对!”
“冷捕头的故事能听来,芒青少侠的过往您又是怎么知道的?”
李睿整个人都失去了高光,黯然道,“外婆,我知道自己没天赋,你不用想这种借口唬我的。”
李外婆分毫不以为意,甚至还拿起生火的蒲扇给自己扇了扇风。
她欣赏了一会儿外孙惨兮兮的小模样,这才笑眯眯地说,“哦,那是因为我认识芒大侠的父母啊。”
芒青挑了一下眉。
李睿:“…………”
李睿:“真的假的?”
李外婆乐呵呵道,“真的真的。”
她看向芒青,就像每一个到了年岁的老人家一样,轻轻地摇了摇蒲扇,安闲道,“你和你的母亲很像。”
芒青已经能很坦然地接受这个被副本npc眼熟的设定了,从善如流地询问起主线线索,“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李外婆“啊呀”了一声,慢吞吞地回忆片刻,才回答道,“你母亲心地可真是好。她的年纪不大,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处世却比我都要老道几分,就算是素味平生的陌生人也能聊得来。邻里街坊没有不喜欢她的。”
“当年,小万也还只是在城东支摊谋生的小贩。古人说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1]。你母亲就是他的伯乐啊。”
“这夫妻俩都是妙人。他们是不缺钱的,却在这里开办了一家学堂,专教贫苦人家的孩子读书。读得好的孩子,每个月都能领一升粮呢。”
“你父亲上午和你母亲一起教书,下午回家做好饭,再提着灯笼去接他夫人。”
“小睿她娘瞧见,总跟她爹念叨也要这样。”
说起女儿,李外婆的眼睛弯成了一条细细的月牙,“知常打小就不爱读书,颇喜数算之道,你母亲就让她在学堂里搭了把手,那泼猴做得还算有声有色。”
芒青看着这个饱经沧桑、却仍旧洒脱自得的老人,很轻地眨了一下眼,“他们是怎么死的?”
李外婆似乎并不意外这个年轻孩子的疑问。
她说,“大火啊。”
冷血的脑袋不知在什么时候转向了芒青。
少年人坐姿闲适、十指轻搭,略略低垂着眼睫。是个很放松的姿势。
房舍阻隔了阳光,更显得她的发色深浓,与白玉般的侧脸形成了一种鲜明而极富冲击力的对比。
察觉到身旁人的视线,芒青轻轻偏了偏头,很温文地笑了。
那是一个柔和而从容的笑容,让瞧见它的人也跟着安定了下来。
芒青一定很了解自己情绪的触发点,并能够包容地接纳,及时对其加以调控。
冷血忽然意识到,无论在面对怎样的变故时,眼前的年轻人都从来没有使用过类似攻击、逃避、或者扭曲事实的方式去处理所负担的压力。
芒青就像平静的深海,拥有永恒的、温柔的、包容的力量。
21世纪有一个更为流行的词汇,通俗易懂地概述此特质为情绪稳定。
这种不符合她年龄的、成熟的内核,于冷血这样纯粹懵懂、近乎依靠狼性本能地对情感进行感知的人而言,带来的吸引力几乎是不可抵抗的。
冷血那颗存在于胸腔之内的器官莫名跳得更快了些许。
*
天光明媚、日头高悬。李外婆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又看到了十六年前那个翻天覆地的夜晚。
冲天的火光映亮了夜空,犹如一簇簇燃熄不尽的烟花。星云被熊熊黑烟遮蔽,邻居家的灯骤然亮了起来,有人在急促地拍门。
隔着门板,夹杂着浓重的乡音,话语听不真切。
李知常趿着鞋,急匆匆地找了件外裳,就要往外赶。
小小的婴孩被喧嚷声吵醒,在父亲的怀抱里踢腾不休,发出一阵阵嘹亮的嚎哭。
李外婆看着女婿脸上难以掩饰的焦躁之色,叹一口气,道,“孩子交给我,你去找知常罢。”
男人纠结一瞬,很快下了决定,将襁褓交给岳母,“娘,我去去就回。”
婴儿觉察到紧握着的那根手指被父亲抽走,立时中气十足地惨嚎起来。李外婆抱着外孙,站在门边,看着女婿远去的背影,心头忽然没来由地一沉。
整座寂静的开封府城都被这一场大火唤醒。
天光熹微,火势渐小,只剩下滚滚浓烟如同一条盘踞的长龙悬绕在头顶。
李睿哭累了,小手半蜷,握在脑袋旁边,沉沉睡去。
那时候,李外婆的腿脚还很灵便。几乎是在敲门声响起的下一秒,她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拉开了屋门。
身着衙役制服的官差站在门外,脸和胳膊上满是烟灰。
李外婆怔忡地看着他,握着门框的手无声地滑落了下去。
她最终还是没能等到自己的女儿。
*
李睿被绑在外婆的胸前,小脸皱巴成一团,一抽一抽地小声啜泣着。
府衙之中寂静得让人惶恐。
老人背着外孙,身形佝偻、努力向前探着身体,仿佛一条失去了甲壳的虾子。
白布缓缓揭开,露出一具被清理整顿过的尸身。
没有烧毁的那半张脸是如此熟悉。
李外婆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的孩子。
许久之后,一只覆满沧桑皱纹的手轻轻盖在了尚未被火焰舔舐干净的眼珠之上,在本该是眼皮的部位拂下了一层薄灰。
这场烈火葬送了她的女儿和女婿,也让曾经那对闻名开封的夫妻被逐渐掩埋在了岁月的洪流之中。
“那时候,你的母亲和父亲已经操持好了你的满月宴。大火过后,衙役前去搜寻,却没有找到他们的尸体。”
李外婆仍旧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打着蒲葵叶制成的蒲扇,就像每一个刚给小辈讲完童话故事的老人家,对芒青道,“当然,也没有找到你的。”
她的视线落在虚空的一点处,道,“大抵是小睿她阿爹把你带出了城。”
李外婆知道,这一定是知常的安排。女婿向来只听自家女儿的话。
而倘若他侥幸得活,无论如何都会回到开封,再见李知常最后一面的。
他必定也已死在途中了。
李睿发出一声略显惊讶和困惑的“啊”。
李外婆拿扇子敲了敲外孙的脑袋,“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你爹在和你娘成亲之前,是个江湖刺客吗?”
李睿捂着头,一副没什么实感的恍惚表情。
小姑娘自打有记忆起,就跟外婆相依为命。父母的形象全凭她脑补。
少了父母照拂的孩子总免不得要敏感些,偏偏李睿心大得很,从来没放在心上过。李外婆便也很少同外孙说起。
她青年丧夫,老年丧子,按照当下世人的寿数,也该到晚年迟暮的时候了。
但这个历经风雨的老人却仍旧怀有一颗赤诚、温暖、充盈着生机与活力的心。
即使李外婆并不在意,芒青也没有想过去揭她的伤疤。
一身紫色劲装的少年人略作思索,问出了那个她一直想验证的问题,“我父母叫什么名字?”
李外婆说,“你的母亲叫卞伊,父亲叫成依。”
芒青:“……”
她有点猜测被证实的无言,沉默半晌,还是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玩家随意地把手搭在了刀柄上,这个姿势让她的上半身略微向前倾斜了些许,显露出一点不恭的痞气来。
故事讲完了,芒青没有花费多少时间思考,从于她而言略显低矮的小木凳上起身,准备就此告辞。
老人家的精力不如年轻人旺盛,说多了话就容易犯困。
李外婆垫着布,将药盅的盖子掀开,指使外孙去拿碗。
芒青踏过门槛,忽然又顿住了脚步。
少年人背光而立,肩脊笔直,身量挺拔颀长,微微侧过了头。
李睿看不清她的神色,却能听见那道清润的嗓音。
芒青很认真地说,“恩怨了了,夙愿得偿。我会的。”
那道劲瘦、高挑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栅栏之外。李外婆盘着腿,哼起了许多年前流行过的小曲儿。
李睿把盛好的药碗端到老人面前,李外婆忽然轻轻地笑了。
她喃喃地重复道,“……恩怨了了,夙愿得偿啊。”
感谢山鸸老师、林间小鹿老师、唐画老师、雾羽老师、顾峪老师、白鬼啦老师投掷的霸王票[三花猫头]
这几天忙得满地乱爬。但是就快忙完了[好运莲莲]
[1]原句为【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引自韩愈的《马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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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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