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的教室，因为连绵的阴雨而显得有些昏暗，电灯全天开着，教室后方公告栏上新贴出了上个月的优秀作文，最上面那篇，署名是“榊一槻”，题目是《我的爸爸妈妈》。
课间，那里迅速围起了一小圈人。
“欸？榊同学的爸爸妈妈在英国？”
“做研究？是科学家吗？好厉害！”
“难怪你总是分享英国零食，谢谢你！”
榊一槻被同学们围着，笑得一脸自豪，她用力地点着头：“嗯！他们很酷的！”
御幸一也靠在窗边，看似在望着操场，耳朵却捕捉着那边的喧闹。等到午休铃响起，人群散去，他才看似不经意地踱步到公告栏前，灯光落在米色作文纸上，将那个笨蛋歪歪扭扭的狗爬字体展示的一览无余。他凝神认字，静静地读着：
“我的爸爸妈妈是追求梦想的人。他们在地球另一边的英国做很厉害的研究。妈妈会视频教我解有趣的数学题，爸爸会跟我讨论棒球比赛。他们不能天天陪在我身边，但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都在为自己的喜欢努力。外公说，这样很棒。我觉得，能成为这样酷的爸爸妈妈的女儿，我也要变得很厉害才行……”
御幸的目光在“不能天天陪在我身边”和“也要变得很厉害才行”这两句话上停留了片刻，他似乎能想象到她带着一种纯粹的骄傲和认同写这篇作文时的模样。
他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家伙能如此理所当然地灿烂，如此直接地表达喜欢，如此专注地投入她认为有趣的一切，因为她从小就被这样教育着：去追求你想要的，不用害怕与众不同，我们爱你，并以你的方式为荣。她的世界，从一开始就被爱和自由填得满满的，所以才养成了这样一副金毛般的性子——热情，直率，偶尔犯傻，但内核温暖而坚定。
他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当榊一槻像往常一样蹦跳着回到座位时，御幸破天荒地主动开了口，语气依旧平淡，内容却截然不同：“笨蛋，昨天的传球练习，手腕甩的还不错。”
榊一槻愣了一下，随即眼睛“唰”地亮了：“真的吗？一也！”
“嗯。”御幸转回头，看向黑板，偶尔夸一下这个家伙吧。
一年级第一学期最后一周的周一，清晨醒来，榊一槻就感觉到有什么不同，窗外不再是灰蒙蒙的一片，而是刺眼的、近乎白色的阳光，蝉鸣声比任何时候都要响亮。走在去学校的路上，梅雨季里一直放在书包侧袋里的伞不见了，柏油路面上升腾起肉眼可见的热浪，整个世界变得清晰、明亮，却也更加严酷。她看着教室里因为炎热和即将放假而躁动不安的同学，心里想着：距离第一次站上投手丘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在这样耀眼的日子里，我也会变得有点不一样吗？
棒球场上的尘土气息随着温度蒸腾起来，她和御幸的投捕练习也进入了新的阶段，教练会安排他们在训练最后10-15分钟进行投捕练习，距离从7米、10米逐步拉远到13米。虽然对于一年级的孩子来说，正式的投手丘与本垒板之间的距离依然显得有些辽阔，但意义非凡，站上投手丘，看着远处蹲在本垒板后的御幸，榊一槻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作为投手的责任与孤独。
御幸不再只是沉默的接球，他会给出明确的目标：
“下一球，投到我手套的掌心。”
“往右边一点。”
“不用力，只要方向对就行。”
他的手套不再是一个静止的靶子，而是在好球带的边缘微妙地移动，这对榊一槻来说是巨大的挑战，她的控球远未精准到可以指哪打哪，十球里可能有八球都会偏离目标，但她能清晰地看到御幸手套的每一次移动，并在下一次投球中努力调整，还会在之后的个人练习里对着球网反复琢磨。
“太甜了！”
“手臂，再抬高一点！”
“专注！看这里！”
“用你的腰发力！”
他的声音穿过十几米的距离依旧简短，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牵引着榊一槻用全部的注意力去回应他的每一个指令。而御幸在接她那些偏离目标的球时，身体会以一种极小幅度却极其迅速的移动来用手套的边缘去够球，让这看起来更像好球。他并非只是被动地等待她的成长，他也在用自己的方式，以捕手的身份，参与并引导着她作为投手的每一次投球。
像一对投捕。
周五的训练日，天气闷热，云层低垂，仿佛在酝酿一场夏日的雷雨，也许是天气影响了状态，榊一槻的投球不是过高就是砸在本垒板前，溅起小小的尘土，在她再次投得乱七八糟时，御幸站起来，走到投手丘，带着一点不耐烦，亲手纠正她的动作：“手腕要这样！”
最后的练习时间，教练让他们再试几球。榊一槻站上投手丘，深吸一口气，将之前的失败抛在脑后，御幸蹲在本垒板后方，像往常一样举起手套，喊了一声：“来吧！”
她的眼中，只剩下御幸和他摆出的手套。
是正中央。
她全神贯注，回忆着御幸教她的动作，和站在一旁时观察到的投手们的姿势，然后将动作一比一的还原出来。白球像一道白色的闪电，划破闷热的空气，带着她两个月来所有的汗水和院子里无数次的“砰”然作响，朝着本垒板疾驰而去，它没有上飘，没有下坠，沿着一条笔直的、充满力量的轨迹，在进入本垒板上空时，直冲御幸的手套中央。
“啪！！！”
一声无比清脆、利落，甚至带着点回响的声音，在本垒板后方炸开，球分毫不差地钻进了御幸要求的正中位置，撞进了手套最深的“甜点”，手套甚至因为这恰到好处的力量而发出了悦耳的震动。他明显顿了一下，甚至忘了第一时间把球回传过去，他低头看了看手套里的球，又抬头看了看投手丘上那个像是被按了暂停键的家伙，一种极其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感觉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平静的心湖，荡开了一圈小小的涟漪，那不是喜悦，更像是一种“总算有点样子了”的释然，以及一丝丝、极其微弱的“这家伙也许没那么笨”的改观。
他站起身，自己都没察觉到语气里那一点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缓和。
“一槻，”他叫了她的名字，清晰而自然，“Nice ball。”
那个在心底盘旋、在耳边吵闹了两个月，却从未出口的名字，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脸上是一个如同她初遇时的灿烂笑容。
接住一颗好球，本该就是这么开心的事。
榊一槻猛地回过神来，巨大的喜悦像烟花一样在她脑海里炸开，她“哇”地一声，像个小炮弹一样从投手丘冲下来，直接冲到御幸面前，眼睛亮得惊人。
“是好球欸！一也！真的投进去了！”她抓住他的手臂，兴奋地跳了两下，完全忘了刚才的疲惫。
御幸被她晃得站不稳，脸上那点微妙的情绪立刻被无奈取代。
“看到了看到了，别摇了！”他试图挣脱，却发现这家伙力气果然不小。
“再来一球！一也！我们再试一次！”
看着她因为激动而泛红的脸颊和那双燃烧着火焰的蓝眼睛，御幸忽然觉得，教一个笨蛋投球好像也不是完全无法忍受，他低头，再次看了看手套里那颗变得有些不一样的白色小球。
这个吵闹的、笨拙的、像金毛犬一样的家伙……
是榊一槻。
他在心里，又默默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夏日的闷雷在天边滚滚响起，而属于他们的投捕故事，终于奏响了第一个清澈而动人的音符。
当晚，御幸家的餐桌上。
“今天怎么回来晚了点？”御幸父亲问。
“陪那个笨蛋多练了会儿投球。”语气带着嫌弃，却有着与有荣焉的一点点自豪，似乎是想到榊一槻在回家路上的叽叽喳喳和兴奋不已，他补充道：“投的还不错。”
御幸父亲默默地听着，从不追问。
这个家里，似乎因为一个遥远的、像金毛的同学，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生气。
次日，棒球队的训练提早结束。御幸在整理完装备后，发现身后的那个家伙还在和其他投手交流心得体会，她今天一来训练就跟大喇叭一样让昨天所有没看见她投球的人全都知道她投了一个好球，于是他喊了一句：“一槻，回家了。”
榊一槻听见御幸的呼喊，手忙脚乱背上书包，跟其他人告别，小跑着跟上御幸。
其他球员们在背后不解。
“御幸平常不是喊榊叫笨蛋或者喂吗？”
“我都没听过他喊榊的名字。”
“还以为他们关系不好呢。”
“怎么会不好，他们天天一起走，但有现在这么好吗？”
在路上，榊一槻没了刚刚在球场那样吵闹的模样，反而是一脸便秘的表情，御幸早就发现了，从今早她踏进教室开始，好几次回头盯着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说，在球场也能感受到她目光的追随，他一直在等待着下文，等了一天！御幸叹了口气，说：“别盯了，有话就说。”
然后他就看见，这家伙的表情突然流畅，笑得像不二家棒棒糖上的表情包，她尽量让语气显得正式，但又因为太喜悦不自觉地飘了起来：“一也，今天训练结束的早，为了庆祝我昨天的好球，虽然晚了一天，但也要庆祝，你来我家玩好吗？”
像是怕御幸拒绝似地，她马上补充，边说还边掰手指头：“我们可以一起打游戏，看漫画，吃外婆做的炸猪排......哦还有零食！我们还可以投接球！。”她还搬出了长辈：“我外公也想谢谢你教我。”
说完，笑得乐呵呵的，冒着一股傻气。
就这个事？或许是因为旁观了这家伙憋了一天的表情，真听到她的邀请时，御幸倒没有太抗拒，更何况，如果此刻拒绝的话，这个傻里傻气的家伙一定会垮起个脸很失落吧。
“好，走吧。”他接受了她小心翼翼但郑重的邀请。
“耶！”一阵尖叫在他耳边爆发，这个上蹿下跳的家伙和商店街的金毛真的一模一样！有机会一定要带她去认亲！
一路上，榊一槻都没心思絮絮叨叨了，心情全写在脸上，恨不得马上冲到家，走的飞快，还会喊“一也，快跟上！”，御幸在后方按正常速度应着：“哦。”
走到榊家大门前，御幸想起第一次被榊一槻拖到她家院门口时，她的投球还一言难尽，而他只是为了取那袋夸张的零食，更像在做一个不得不完成的任务，而这一次，被她以“庆祝投入好球”为理由正式邀请来家里，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带着些许陌生暖意的体验。
上一次，他没有选择进去坐坐，榊一槻的外婆只是温和地笑着在门口打了招呼，没有强求，那份体贴让他松了口气，他当时的注意力，全被院子里那个简陋却结实的绿色护网所吸引，而现在，那块好球带的布明显换了新的。
在他走神的时候，榊一槻生拉硬拽地将他拖过了那道门槛。
“我回来了！一也也来了！”榊一槻活力十足的声音在玄关响起，像个打开聒噪世界的开关。
“欢迎回来，一槻。欢迎哦，一也。”外婆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笑容和上次一样慈祥，但这次更加具体，带着饭菜的香气。
御幸有些拘谨地说了声“打扰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开始打量这个空间，和他想象中差不多，整洁，温暖，充满了生活气息，随处可见柔软的针织盖毯，窗台上放着生机勃勃的绿植，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像是烘焙过的暖香，他刚想说要先给父亲打个电话，外婆就主动开口，说他们已经提前告知，因为榊一槻这家伙是抱着必须邀请成功的决心去学校的。
御幸看向旁边这个还沉浸在愿望实现的喜悦里的金发笨蛋，心想：我被她坑了？
不对，她的智商还做不出这种事情，只能说，是他又一次败给她了。
他的视线很快被客厅电视柜旁的东西吸引了，那里整齐地垒着两大摞漫画，什么类型都有，旁边散落着几个游戏手柄和几张最新的棒球游戏光盘，原来她开学的自我介绍没有夸张。
“一也，快来看！这是我收集的全套！”一槻兴奋地把他拉到漫画前，开始如数家珍，语速快得像连环炮，“还有这个游戏，我已经打通关最高难度了！不过有个隐藏人物一直解锁不了，我们一起研究吧！”
御幸听着她几乎不带喘气的介绍，脑子里莫名冒出一个念头：这家伙在学校的时候是不是已经算很收敛了？
在家里，她像是彻底解除了所有限制，那种纯粹的快乐和热情几乎要满溢出来，充满了整个空间。
“一槻，别缠着一也了，先洗手准备吃饭了。”外公沉稳的声音传来，老人从书房走出，对御幸和蔼地点了点头，“一也，今天就留下来一起吃顿便饭吧。”
餐桌上，气氛更是与御幸家截然不同，一槻占据着“主讲人”的位置，滔滔不绝地说着学校里、棒球队里的趣事，时不时还会跳下椅子，跟演情景剧一样，十分还原的、可以一人分饰多角的演示。
“然后那个球就这样——嗖地飞过来，一也就这样——啪地接住了！超级厉害！”
“外婆，这个好吃！一也你尝尝这个！”
“外公，我们暑假有练习赛，你来不来看看？”
御幸沉默地吃着饭，碗里时不时就被外婆夹来的菜堆满，他有些不习惯这种过分热闹的餐桌文化，在他家，吃饭时间更多的是安静，偶尔会和父亲一问一答，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讨厌，听着耳边不间断的、欢快的“噪音”，看着榊一槻和外公外婆之间自然亲昵的互动，他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一扇明亮的橱窗外，不对，他也在橱窗里，因为这两位老人并没有把他当作客人，提前准备好的、充满了榊一槻个人喜好但确实是他鞋码的男孩拖鞋，独有的、也符合榊一槻审美的能看出是仅他可用的餐具，还有外公外婆的亲切与体贴，对他棒球上的夸赞，对他和榊一槻一起放学的安全叮嘱，他们似乎很早之前就为他的到来做好了准备。
他在这里窥见了一种名为“家庭”的、具体而温暖的形态。这个笨蛋，就算父母不在身边，她在外公外婆的陪伴里，也在朝气蓬勃的长大，只是这一次，他还意识到，他也在这种陪伴里。
饭后，游戏对决在地毯上展开。御幸上手极快，操作冷静，精准得如同在配球，一槻则大呼小叫，身体随着屏幕战况左□□斜。
“啊啊啊！你怎么又猜到我打内角！”
“习惯太明显了，笨蛋。”
“再来！我一定要打爆你的指叉球！”
窗外天色渐暗，屋内灯火通明，在一片游戏音效与一槻的大呼小叫中，御幸紧绷的肩线不知何时已悄然放松。玩了两局后，外公送御幸回家，两人走入夜色。
“以后常来玩。”外婆的叮嘱和身后一槻“一也，明天见！”的喊声一同传来。
“一槻跟你在一起，格外有精神。”外公笑道。
御幸看着路灯下两人被拉长的影子，回了句：“她一直这样。” 那家伙在家的模样和她吵吵嚷嚷的声音一样，清晰地烙印了下来。
岔路口的一户住宅里，有位老人精神矍铄，低头给身旁的金毛顺毛，笑着说：”是发生什么有趣的事了吗？今天那个中气十足的小姑娘这么晚才说明天见，这报时都不准了，哈哈。”
是啊，很有趣。
写的有点慢，更得也有点慢。如果有人看，谢谢你的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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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呼唤名字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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