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航沉默地骑着车把自己和邓佳鑫带到学校，丢给对方书包后转身要走。就在那一瞬间，他被邓佳鑫一把拽住胳膊，他看着对方，说不出什么其他的话来。
“左航，我希望你能相信我。”邓佳鑫手里提着书包，说完这一句就松开手，头也不回地往大门走去。左航站在原地，烦躁地撩了一把头发，背过包磨磨蹭蹭地抬起腿，一点点看着邓佳鑫的背影走远，直到彻底消失在他的目光里。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犹豫了很久还是向教学楼走去。
正好赶上下课的时候，他有些困难地穿过一楼二楼，在吵吵嚷嚷拥挤的人群自己总显得格格不入。走到班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发现整个楼道寂静得反常，左航皱起了眉，下一秒就看到了从班里走出来的年级主任。
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年级主任手上拿着个花名册，面上看不清什么表情。左航攥紧了衣角，对面的人推了推眼镜，挑了挑眉说：“左航？你上午没来上课。”
左航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是”，之前做的无数次心里建设在近乎压制性的恐惧里摇摇欲坠。年级主任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跟我去办公室，便与左航擦肩而过。
左航站在原地攥紧了拳头，最后还是沉默地跟上。他其实很好奇到底会有什么惩罚，那些消失的、违反纪律的人到底都去了哪里。
空无一人长长的楼道里，左航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明显，外面的天色突然变得暗沉，南方城市总是会阴晴不定的天气最后还是迎来了狂风骤雨。
邓佳鑫好像没有带雨伞。
左航最后还是移开了目光，推开刚刚关上的办公室的门，呼出一口气，不带一丝犹豫地直直走了进去。
窗外的一声轰鸣后，所有的一切都将堙灭在一片寂静中，被外面倾盆大雨毫不留情地冲刷干净，轻而易举地留不下一点痕迹。
年级主任慢条斯理地坐在椅子上，拧开保温瓶喝了口水，才在左航打量的注视里挑起一个极其突兀的灿烂笑容，像是腐臭味里掺着劣质香水的刺鼻香味，让他下意识地反胃。
“左航啊，我问你，你最近身边有没有出现什么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
他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画面就是邓佳鑫消失在自己目光里的背影。
左航挑了挑眉，他摸不清楚对方话里的意思，于是面上还是维持着一派冷静从容的样子，假装思考了一会儿，才缓慢地摇了下头。
年级主任看到他的反应也并不恼，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对方起身拿起放在桌子上摆着的公文包，又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纸和一根笔，推到他面前。左航疑惑地看着年级主任的动作，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对方到底有什么目的时，年级主任还是挂着那副夸张的笑脸，语气称得上是温和地开口道：“不用紧张，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你知道的，我们学校也有规定，最近有同学反映在学校遇见了自称转校生的怪人，那个人也在在音乐教室出现过，个子高高的眼睛大大的，我不放心，就多嘴问了你一句。”
左航感觉自己耳边炸开烟花，他在对方话音刚落的那一秒里大脑几乎无法作出任何反应，手都在颤抖。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眼眶微微泛红，想张口说话但要咬紧了后槽牙才让自己显得没有那么狼狈，显得过分的违和与滑稽：“您是说…他是…”
“你没碰见过最好。”年级主任夹着公文包，慢慢走到门口，拉开门回过头，饶有兴趣地观察了一下左航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才不急不慢地开口道：“如果遇见了一定要告诉老师，你在这里写检讨吧，写完放在桌子上就可以走了。”
左航感觉自己拿着笔的手都不稳，但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说，沉默地看着那扇门关紧，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音。
个子高高的眼睛大大的。
在音乐教室里也出现过。
自称转校生的怪人。
左航在听到这些话的一瞬间，感觉到的不是恐惧和猜疑，而是波涛汹涌快要把他淹没的无边的悲伤。无处发泄的情绪到最后几乎要别扭曲成不可控的愤怒，灼烧般浓烈又滚烫地自毁轻易能让他维持的最后一点理智土崩瓦解。
背叛感仿佛一把利刃，悬在他头顶，名为信任的绳索因为承受不了超出的重量濒临断裂的边缘。
邓佳鑫是谁不重要，是不是转校生都不重要。左航一点都不在乎，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有什么目的他都是邓佳鑫，他最在乎的事情是邓佳鑫根本没有做到真正的坦诚相待。
他觉得不公平，自己开膛破肚地刨出一颗心脏来捧到对方眼前，鲜血淋漓地结下了一道疤，灵魂在阳光下一照，那些隐藏在阴暗里的坑坑洼洼丑陋得让人无地自容。
邓佳鑫还是骗了他。
他甚至都不了解邓佳鑫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对方来的如此猝不及防，冒然闯进了他的生活里，蛮横地扰乱了一切。邓佳鑫不但能看清他的伪装，还看着他做了一场深刻又富有哲思的人生忏悔与思辨。他却一点都不知道邓佳鑫的事情，甚至连最开始认识他靠近他的时候，都是用一个漏洞百出的假身份，自己也犯傻一样没有察觉。
甚至对方到现在都没有想和他坦白。
一直在说让自己相信他相信他，这样的邓佳鑫，他到底该怎么相信？
左航想飞奔出去，想跑遍整个学校找出邓佳鑫，想大声质问他，想逼着他说出所有隐瞒的秘密，想看到他错愕的表情，想看到他脸上流露出哪怕一丝的后悔。
但他最后还是机械般地提起笔，铺平纸张，打算一个人默默写完检讨，再默默把这件事掩盖在他心底。
就在他马上要落笔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人用力地推开，哐当一下，砸在恍惚的左航耳边。楼道里的冷风灌满了整个房间，让他突然清醒，下意识地抬起头，就看到了扶着门气喘吁吁的邓佳鑫。
左航内心排演过的所有场景预设在这一刻全部被掀翻，他看着邓佳鑫浑身上下都湿了个透，本来蓬松的发丝全部都一缕一缕地垂在两侧，发梢还不停地滴着水。
他是生气的，但是看着这样的邓佳鑫，他还是会心软。
他说不出话，下一秒邓佳鑫就飞快地向他跑来，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夺过他的笔，左航压抑着的愤怒一下子爆发，站起来推了对方一把。可能是力气没有收住，也可能没想到他会反抗，毫无防备的邓佳鑫一下子撞在了不远处地大理石茶桌上，在与□□碰撞产生的沉闷声响后对方痛苦地皱起了眉。
因为后背的疼痛邓佳鑫脸色都是苍白的，但他还是死死攥着手里的笔，没有松开分毫。
左航看着邓佳鑫痛苦的表情，感觉眼前都是一片模糊，只有那人的脸清晰得分明。他下意识扶起对方的时候却被狠狠甩开了手，邓佳鑫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又充斥着他看不懂的东西，左航刚想开口，就看到邓佳鑫干脆利落地抬起胳膊，把笔丢进脚边的垃圾桶里。
他瞪大了眼睛，但是脱口而出第一句还是，对不起，你没有事吧邓佳鑫。
对方瞥了他一眼，摆了摆手，然后抬起眼，语气有些冲地说：“你干嘛要写检讨，你真的觉得你有错吗？”
左航缓慢地眨了下眼，歪了歪头，声音没有什么起伏道：“那我要干什么？听你的话然后跳楼？”
邓佳鑫本就惨白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直愣愣地盯着左航波澜不惊的双眼，又一次深深皱起了眉头：“你什么意思？”
左航的表情落在他眼里则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陌生，对方只是这么看着他的眼睛很久，才扯出一抹勉强的笑意，挂在脸上岌岌可危又虚假得不像话：“邓佳鑫，你能不能和我坦白。”
这句话好像用尽了他全部力气似的。邓佳鑫隐隐约约知道了他话里的坦白指的是什么，但是自己没有勇气去戳破那一层薄膜，也没有勇气去面对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任重新坍塌成一片废墟。
他输不起，也舍不得。
“邓佳鑫，你现在只要和我说，我就信你。我不是不信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相信你。”
左航近乎恳求一般的话让邓佳鑫毫无退路可言，他咬紧了下嘴唇，因为过于用力还出了血。
相信我吗。
这句话不管是从曾经的左航还是现在的左航嘴里说出，他都不敢相信，也不敢尝试。
好不容易兜兜转转一切归零，他说过他不想再重蹈覆辙。好不容易再次铺上了一张白纸，就溅上了一片油墨，他只能用更浓烈的颜色掩盖，但混在一起成了一片扎眼又狰狞的色块。
更明显的欲盖弥彰到最后只会更狼狈。
之前的左航不懂，闹出了不少笑话，但现在的自己同样也是。
邓佳鑫瞬间就释怀了，好像一直堵着自己心口的那快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也好像自己这段时间的担忧一下子全部消散。
他觉得很好笑，发生的一切到最后都形成了一个闭环，逃不开也躲不掉，重蹈覆辙是命运的安排，他们的挣扎或许只是为了给自己的存在赋予那么一点别的意义。
“对不起，我一直骗了你。其实我根本不是什么艺术生，我是你们规则里那个不应该存在的转校生。”
左航听到这句话后脱力般顺着背后的墙壁缓缓滑下，支着一条腿坐在地上，闭着眼，把头扎进臂弯里，沉默了很久才用沙哑的声音吐出一句话：“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邓佳鑫蹲下身子，看着左航的发旋，很认真地回答道：“对不起，我真的没有把握让你能相信我，我赌不起了。”
左航抬起头，一双通红的眼睛里映出了邓佳鑫胆怯又迟疑的神情。在他的印象里邓佳鑫一直都像是风一样的人，自由而不受拘束，永远有底气去随心所欲地任性试错，从来没有现在这种患得患失、摇摆不定的退缩与妥协。
但是邓佳鑫还是坚定地开口，和他对视但没有半分动摇，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落了重音，说，请你相信我，我没有想过对你做不好的事情，我或许该把选择权交给你，我也希望不管怎么样，你能过上属于你的人生。
在对方的注视下，左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前，在邓佳鑫惊诧的惊呼声中把那张稿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里。
他甩了甩有些发麻的胳膊，看着面前目瞪口呆的人，觉得很有意思，观赏了一下后就大步往办公室门口走去。
邓佳鑫立刻慌张地从地上爬起来，追上来问他要去干什么，不要冲动。他回过头冲对方笑了一下，我相信你的话，现在我要去科技楼顶楼，然后跳下去，结束这一切。
邓佳鑫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整个人动弹不得，甚至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左航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停在了原地，好像在等他把想说的话全部说完。
邓佳鑫咽了一口口水，手心都因为紧张有些出汗。他胡乱抓住自己的衣角，在左航快要失去耐心打算走开时，才问了对方一个问题。
左航，你说梦里的我给你送了四叶草，那你梦见过后来那盆四叶草怎么样了吗。
左航有些奇怪邓佳鑫为什么会问这种不痛不痒的细节，但看着对方期待又闪躲的目光，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那盆四叶草被养得很好，一直放在宿舍的桌子上。
之后他就看到邓佳鑫弯下腰，用手死死地捂住脸。窗外闪过一道惊雷，滚滚的乌云挡住了光线，左航看着被包裹在一片黑暗里的邓佳鑫，虽然声音细微到不可察觉，但他还是听到了对方拼命想要吞下的呜咽声。
邓佳鑫在哭。
左航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哭，只能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想说些话都不知道说什么。他只能在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递给对方，然后轻声说了一句我先走了你不要哭了，就消失在楼梯尽头。
又一道闪电闪过，轰隆一声之后，左航彻底听不到邓佳鑫的声音了，他把邓佳鑫甩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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