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喜说,她收到了一张寄给我的明信片。
署名:西瑞斯.惠特莫尔。
这个名字有相当时候没有出现过了。我恍惚了一下,才想起刚搬进现在这所公寓时,我为给她报平安,寄了一张楼下贩卖的明信片,说:我一切都好。
也许是第七州到鹤山的路途里信件运输不便,过了这么久我才收到她的“回信”。
邮政编码背景的图片是对着山拍摄的全景,就和我第一次在山脚下遇见她的地方景物一致。
我仍然很感谢她。
坐在餐桌旁边,我想起早先“灵光一闪”回忆的那个名字。果然是在哪里见过,原来就是在最开始的飞机航班上,通常被我遗忘的第三个工作铭牌。
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还在和Z小姐搭伙出勤,在某个航线上工作。或许两年之后真能履行诺言,回鹤山去接走另一个安娜。
“我以为你会选择画人。”
江知喜近日的素描画放在我面前,图中的内容不是她最擅长的人像,而是街景和建筑总览。碳素笔,线条,点面的结合,某些时候让我怀疑她是不是专业的美术学院毕业的。
我知道她进修美术的地方并不算很有权威性,但她的兴趣和天赋足以弥补外在条件的缺失。
“偶尔也要尝试画点不同的。”
她的指尖拂过街角处的一片积水,我似乎能从黑白色调里察觉出一种折射的冰冷,在刚硬的笔触之间。
她的画更像她的心。
艺术是通向内心的道路吗?如果是,那么她的意识温度就和这潮湿冰寒的季节一样低,热里藏匿了冷。
我曾问她一个文艺作品里出现过的问题。
——距离你三米处有一条凶狠的狗,你会选择肉,还是选择刀?
——把刀藏在肉下面。
我把猜测告诉瓦洛尔。
由于理论和实际永远存在不同,我还是建议用真实环境模拟一下试试。根据气象数据里的湿度变化,再考虑上第七州教堂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内部构造——建筑内的湿度甚至要高于户外。
“我马上去说,”他转头想立刻行动,又回来补充了一句,“我提过了,我们派了两名警员去那座楼下看护,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在了。”
我轻微皱了皱眉——两个人......也还行吧?
他去等待后续指示的时间里,我在接待室看起翻过好几遍的文献资料,于牧师那几无线索的个人生平来回摸索,隐隐觉得“空白”本身也是耐人寻味的点。
间或抬头。
我透过走动的人影看到窗外、街对面,一个不高的身形——安静地站在哪里,面朝警局的方向。
杰克。
如同福至心灵。这次我十分确定,他有话要说。
“你想和瓦洛尔聊一聊吗?就是昨天和我一起来的朋友。”
“No,我不想让其他人听到。”
他答得干脆利落,眼睛依然望着远处,语气里还有十成九的纠结。
接着他以一种低缓的语调,说起所有那些让他仍然感到疑惑和迷茫的事。
“他有很多秘密......”
他有很多秘密。
或许其他人不会发现,但我总有这样的直觉,他没有拿出最真实的一面来面对我们。
他觉得我们只是孩子而已。
可事实是,我们在意的东西比他想的更多。
六年之前我遇到他,那时他身边还有另外几个认识的牧师。但他从不是里面最受欢迎的那个。
我看着他们每次相处,言语和神情,我笃定他有些经历是旁人所忌惮或不喜的,他在那群人里永远显得孤独。
我试着问过,他不愿提起。
他很厉害,不是指智力。据说他曾经是最优秀的特工之一,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离开了刀光剑影的生活,选择把信仰投射到另一个维度。
我从来没有完全地信任过他,就像他也没推心置腹地与我们相交一样。
安娜说我们都应该感谢他,于是我经常对自己重复这句话。
直到一个月以前的那天晚上。
安娜说我们需要去找他,增加每周给我们的钱——否则我们无法应对日益上涨的菜价。时间有点晚了,但那天并不是教堂关闭维护的日子,所以我趁着街上路灯还没灭,上二楼的房间找他。
我在门口停了两秒,听到里面的一段对话。
他说:我已经不想联系你们很久了,以后我们就当不认识,这样对你我都好。
然后是一个嘶哑的男声:我不信你真的能脱离过去,没人可以把前半生就这样干干净净地放下,我不信。
“不管你信不信,它已经发生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未来我不想再和你们有任何不清不楚的纠缠——即使我仍对你们心存一定的感激。”
“你......斯图尔特,你真当自己是清白人了是吗?现在的光鲜生活足够满足你以前的幻想了吗?还有你养的那些孩子......你可别忘了当初你是怎么交待的!”
我应该立刻离开。理智在这么说,如此私人性质的谈话我不应当听到。但那句涉及我自身的话如同魔咒一样,有力地拽住了我的步伐。
“那是......不管如何,现在我已经把一切都弄明白了,你们所谓的策略就是一团乱麻,颠倒了因果的东西永远都不可能是正道。同样的,我也劝你们好好思考一下,别把这条路走到极端。”
也许是因为后面的争执提到了很多我没听过的人名,我的记忆不如开始的这部分深刻。不过我能确定他们的对峙绝对不算友好,甚至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激烈。
“你!这都是你自己说的,你最好不要后悔!”
陌生人抛下一句压低了的怒吼,脚步声骤然响起,我赶紧躲到走廊尽头的壁橱后面。
那人推开了门又狠狠甩上,他也没有动身送别,接着黑暗里再次陷入寂静。
我在那片阴影里站了一会儿,几乎忘记了前来的目的,只是反复咀嚼着他说的“怎么交待”、“颠倒因果”,好像许多年来的第六感成真,我百分百肯定他收养行为的背后是存在其他缘故的——而且一定和这个陌生人有关。
自从那个夜晚以后,他没有再让我们做过测试,这无疑令大家欢欣雀跃。可我反而找到了联系:我经历的这么多场测试就是那个陌生人的意愿,而且还和他们两个断交脱不了干系。
几天之前,那么突然地,他死了。
我刚望见大火的时候还感到有点不真切——我还没问清楚这些隐情,还没来得及更了解他的生平一点,这些问号就随着他的身体被埋在了地下。
等我赶到教堂外面的时候,只看到救援队抬出来的担架。
还下着大雨。
然后我就发现,那个相对来说最信任的人一下子就消失了。
杰克讲到这里,停了片刻,把视线转向我,有一瞬间似乎在评估我是否是他能信任的人。
“你昨天来的时候,有没有数过一共有多少个人?”
“十一个,没记错的话。”我回答道。
“是的。但是我们本来应该有十三个。”
......等等?所以那对不上的两个人是因为他们已经不在了,而不是自己待在房间里?
我以为他们是比较内向才没有同大家站在一起。
“那天最先注意到雨雾里红光的是安娜,她辨识出红色的方向,并担心地问我要不要去看一下现场怎么样了。于是我出了门。可我一个小时之后带着坏消息回去的时候,屋子里就少了两个人。”
“安娜说,那个人有完整的身份证明,对斯图尔特了如指掌,甚至拿出了一份有他签名的领养合同,还留下了指纹画押。”
“我当时几乎是立刻就生了气,质问她知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有伪造的嫌疑,可已经于事无补。来人既然知道在我缺席时动手,那也不会在附近留下什么踪迹。后来安娜也害怕了,建议我们去寻找警方的帮助。可一连数天,我们基本上没被任何人注意到,收到所有就是一笔所谓的慈善捐款。”
“没人在意我们说的那个陌生人,又或者我们急迫的需求。没身份,没说服力,没地位,这就是现实。”
我没有在中途插嘴,只是一边接收信息一边梳理。
斯图尔图——也就是那个牧师,他进行测试是为了完成别人布置的任务,而他对现状不满作出的抗议,很可能招来了这场事故。
不过我并不完全认同杰克的话:即使对方趁着他不在,用“温和”的方式避免了制造大的动静,但他要是在场,“欺骗”可能会变成“强取”。
“那缺少的两个人,是不是通常测试结果最好的之一?”
他点了点头。
我眯起眼睛想了片刻。
“你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
我问他。
“我想是的。”他说,“一般,安娜和他们会并列在最好成绩的行列,但她是五个已经有完整身份入册的人之一,因为她年纪只比我略小一点——可是剩下两个人是没有的。”
带走测试里智力最高的?可以自圆其说。
那么牧师为什么不想表态妥协?
顺着这个方向继续:因为他否定这种筛选智力的策略?因为他觉得不合理?有可能。
不能忽略杰克提到的“颠倒因果”。
大体脉络差不多清晰了,还有一些细节原因没有浮出水面。但哪怕前戏尚不明晰,也能看出这场预谋的起始时间比我预料得更早,刚好能对的上“先前的游客之中隐藏了凶手”的猜想。
一刹那,好像有什么东西划过脑海。
有没有可能,我从一开始就被一种惯性思维限制住了?
我总是以为那人是刻意寻找关闭维护的日期引起火势。
但如果不是呢?
结合关于化学材料的过程模拟,刚刚的听闻,以及对原委的推测,更有可能的情况是:他只是按照气象湿度的变化趋势来选择动手的时间,他根本不在乎会不会伤及他人——甚至可能更乐意影响到前来祷告的人群,然而却恰好撞上一周一次的闭馆,才制造了这个容易使人进入误区的巧合。
他唯一的目标是要加害于牧师,其他无关的人他全然没考虑过。
原来如此。
牧师站在这群孩子面前,反对他的行径,所以两人不欢而散之后,对方便选择了这样极端的抹杀,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我之前对瓦洛尔提的三个问题,就可以全部得到解答了。
“我明白了。”
我对着杰克的眼睛。
“我会尽力帮忙找到那个人。”我说,“但我需要那个人的信息,哪怕是长相也好。”
“还有,你们有拍过合照吗?我想我大概要借用一下。”
“我们有合照。但是那个......我没见过他,也许安娜记得他的样子,我可以带你去找她。”
他迟疑地回答,又补了一句:“可是安娜当时说她没有完全看清人的样子,反而是对他展示的证件照上的标准照片记忆比较深刻。而且她还说,不知道是因为光线不好还是其他,这两者之间好像有一点区别。”
......保险起见,我还是想办法把这两份人像都拿到吧。
“如果方便的话,今天傍晚的时候我再去一趟402。感谢你愿意信任我。”
“你觉得会爆炸吗?”
“不。这些还不够。”
我和瓦洛尔目不转睛地盯着隔离实验室里安装好的化学药材。
“至少现在还没。”
经过审批允许,获取原材料不算困难。除了部分危险药品的交接有些麻烦,我们还是凑齐了清单上的东西。
控制专业实验室的空气湿度,然后放大镜头观察装置反应。虽然这样的变化速度远快于实际,但可以作为范本验证理论能不能成立。
外层崩解,内部热感应强度急速上升。不出意外,火苗最终还是出现了。
“天呐......”瓦洛尔慢慢把监控镜头推远,“我还是没明白你是怎么想到这种方法的。要知道这个地方的气候每年都是这样,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我把录制完的视频发给他。
“可能是运气好吧。”
瓦洛尔带着视频回去复命,我留在这里协助实验室人员做完清理工作。在沉默的间隙里,我的记忆联系起了一个人。
一个很爱喝可乐的人。
无他,只是那段谈到了“智力”的言语使我联想到喜欢把“能做到”和“能力”挂在嘴边的青年,他们应当抱有同一种扭曲的信念,通过它来彰显自己和旁人的不同,或者说来佐证自己的独特性。
——可以称之为“唯才华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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