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夏，H市烈阳高照。
市北老城区，藏在五金店和老式理发店中间，门头招牌的“极速”二字掉了一半，只剩锈迹斑斑的“及束”。
晚上靠旁边理发店的霓虹灯照出半扇玻璃门，推门会听见“吱呀”响，挂在门后的风铃是个破掉的游戏手柄，风一吹就撞出钝响。
在最里面，老板是个留寸头的中年男人，总穿印着“反恐精英”图案的褪色T恤，左手戴金链，右手敲计算器。
柜台上摆着泡面桶垒成的小山，冰柜里除了可乐雪碧，还有过期半个月的牛奶。
某次被人问到，老板说：“反正你们只喝碳酸。”
少年在暑假也穿着高中校服，窝在最角落的电竞椅里，屏幕上游戏加载界面停在99%，像只卡在蛛网上的飞蛾。
他大概是等得太困，后脑勺抵着墙，下巴微微抬起，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呼吸匀得像老式座钟的摆锤。
标准的“生人勿近”休眠模式。
连旁边机器突然弹出的胜利音效都没惊动他。
耳机里传出惨叫。
“周余声！你不是人！！我说你怎么突然退了，重开呢？留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家……”
周余声眼睛都没睁，动了动嘴唇：“卡退了。”
陈天胜的声音听起来痛心疾首：“你还在那个小网吧？卡退多少次了，你不能换一个吗？”
“这家网吧能拿东西抵网费。”
“你拿什么抵了？”
“物理竞赛一等奖证书。”
“？？？”
陈天胜也不打游戏了：“你真拿这玩意抵啊？你上回说我以为说着玩的。老板没说什么？”
周余声抬眸看了眼柜台，又闭上眼：“没有，正拿着当杯垫。”
陈天胜乐了：“稀奇。”
周余声挂了耳机，屏幕上的加载进度仍卡在99%，蓝幽幽的光映在他脸上，像块浸了水的玻璃，透着股冷意。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指腹蹭过发烫的手机。
吧台上，老板正用那只戴金链的手数硬币，哗啦啦的声响在闷热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周余声的目光扫过柜台，落在那个眼熟的玻璃杯上。
杯底还沉着点褐色的茶渍，杯垫正是他那本物理竞赛一等奖证书的封面，烫金的“一等奖”三个字被杯底压得有些模糊，边角卷了毛边。
他收回视线，指尖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加载界面纹丝不动。
这破机器卡得越来越频繁了，上次陈天胜远程帮他查过，说是显卡老化得像块晒干的海绵，早该扔了。
可他没法换地方，离家最远又不出H市的网吧就是这儿，更重要的是，只有老板愿意收他那些“抵押物”。
上周他把物理集训营的结业证书押在这儿，换了三个通宵的网费。
老板当时捏着证书翻了两页，金链在灯光下晃得人眼晕：“这纸片子挺硬，当杯垫刚好。”
周余声从校服口袋里摸出颗薄荷糖，是早上路过校门口小卖部买的。
糖纸撕开时发出轻响，薄荷的凉味瞬间钻进鼻腔。
不太好吃。
他含着糖，舌尖抵着那颗硬糖转了半圈，视线落在桌角。
有道新鲜的刻痕，是他昨晚卡退时，无意识用指甲划出来的，像条没头没尾的蛇。
旁边机器的男生突然爆发出一声欢呼，屏幕上跳出“胜利”的大字，震得周余声的桌子都颤了颤。
那男生扭头冲他咧嘴笑，露出颗缺了角的门牙：“兄弟，你这加载界面看半小时了，比我女朋友追剧还执着。”
周余声没接话，只是往旁边挪了挪椅子。
他不擅长跟陌生人搭话，尤其在这种地方。
网吧里的人大多带着股混不吝的劲儿，说话嗓门大，动作幅度也大，跟他习惯的那个“安静”世界格格不入。
比如此刻，后排沙发座传来女生的笑声，银铃似的，混着男生的调侃：“你这操作，还不如让隔壁小学生来打。”
接着是鼠标被重重拍在桌上的闷响，“闭嘴吧你，刚才是谁被对面追着砍？”
周余声的指尖在空格键上顿了顿。
这把键盘的空格键塌陷得厉害，他垫了半张作业纸在底下，按下去时会发出轻响，像在跟他较劲。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条短信。
周余声摸出来看，是陌生号码，只有一行字：“你在哪？”
他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几秒，删掉了。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发的——那个所谓的母亲，林慧冉。
自从上学期期末他的物理成绩掉了两分，家里就像装了个隐形雷达，他的行踪总能被精准捕捉。
就像此刻，他明明该在自习室上自习，却缩在这昏暗的网吧里，对着一个永远卡在99%的加载界面发呆。
“咔哒。”
吧台那边传来开冰柜的声音，接着是老板的大嗓门：“冰镇可乐最后两瓶，要的赶紧！”
周余声抬头看了眼，冰柜里的灯亮得刺眼，映着老板那件印着“反恐精英”的褪色T恤。
他不渴。
“给我来一瓶。”
一个男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调子。
周余声顺着声音看过去，门口的风铃被推开的风吹得晃了晃，那个破游戏手柄撞在玻璃上，发出钝响。
进来的男生穿着和他同款的校服，背着个半旧的双肩包，书包带子一边长一边短。
他径直走到吧台，从裤兜里摸出个五块钱，拍在柜台上。
老板从冰柜里拎出瓶可乐，“啪”地放在他面前，瓶身凝着的水珠滴在柜台上，晕出一小片湿痕。
男生拧开可乐喝了一大口，他转身时，目光扫过网吧，最后落在周余声这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个有点痞气的笑，径直走了过来。
周余声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手攥紧了鼠标线。
他不认识这个男生，虽然穿着同款校服，但对方的发型比学校规定的要长，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眉毛，左耳戴着个银色的耳钉，在昏暗的光线下闪了下。
这在他们学校是绝对不允许的。
“你这加载界面……”男生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把可乐放在桌上，瓶底和桌面碰撞发出轻响，“卡了快半小时了吧？我刚才在门口就看见这99%了。”
周余声没说话，只是把椅子又往旁边挪了挪，拉开点距离。
男生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打开旁边的电脑，开机时发出“吱呀”的怪响。
他一边等开机，一边侧头看周余声的屏幕：“玩的《英雄联盟》？哪个区的？”
“……”周余声抿紧唇，没接话。
“行吧，你不爱说话。”男生耸耸肩，从书包里摸出包薯片，撕开时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叫林浩，高二的。你呢？”
周余声的指尖在键盘上划了下，没回头：“周余声。”
“周余声？”林浩嚼着薯片，“是不是那个物理特别厉害的？上次全校大会领奖，你站第一个。”
周余声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盯着屏幕。
加载界面终于动了一下，跳到了100%，紧接着又弹出“与服务器断开连接”的提示框，白底黑字，像张判决书。
他闭了闭眼，一股烦躁顺着脊椎爬上来。
“啧，这破网。”林浩咂了下嘴，把薯片递到他面前，“吃点？咸的，能压火。”
周余声没接。
林浩也不勉强，收回手自己吃起来，咔嚓咔嚓的声响在安静的角落格外清晰。
他吃了几片，突然说：“你是不是经常来这儿？我上次好像见过你，就坐在这个位置，当时你在写作业，特认真，跟这儿的环境格格不入。”
周余声的笔尖顿了顿。他是偶尔会把作业带来写，尤其是那些需要查资料的题目。
家里的电脑被设了密码，只能上学习网站，而这里的电脑虽然卡，但至少能联网。
“老板说，有个学霸总拿奖状抵网费，”林浩笑得有点促狭，“不会就是你吧？”
周余声偏过头，看向窗外，没说话。
烈阳好像更毒了，柏油路上的热气蒸腾起来，把远处的楼房都熏得有点扭曲。
楼下的五金店门口，老板正把一卷水管往货车上搬，金属碰撞的声音隔着玻璃传进来，闷闷的。
“喂，你妈是不是管你特严？”林浩突然凑近了点，声音压得低了些，“我上学期在校门口看见她了，跟你班主任站在一块儿，脸色不太好，好像在说你的事。”
“其实我妈也管我，”林浩自顾自地说，“不过我跑得快，她抓不着我。上次我在这儿通宵打游戏，她找了三家网吧都没找着我，最后在肯德基逮着我的——我饿了，出去买早餐。”
他说得眉飞色舞，薯片渣掉在键盘上都没察觉。
周余声看着他，不知道被家长追着骂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你要是不想被你妈抓着，”林浩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校服传过来，有点烫，“下次来这儿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帮你盯着点。我家就在这附近，熟得很。”
周余声下意识想躲开，却被他按住了肩膀。
林浩的力气不大，带着点少年人的莽撞，没什么恶意。
他张了张嘴，想说“不用了”，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没发出声音。
网吧里突然安静了几秒，接着后排爆发出一阵哄笑，不知道是谁又说了什么笑话。吧台那边，老板开始收拾泡面桶，哗啦啦的声音把刚才的安静冲得七零八落。
林浩的电脑终于开机了，他登录游戏账号时，周余声瞥见他的游戏ID：“街头霸王007”，头像还是系统默认的那个小兵。
周余声：……
这是什么小学生网名。
“别看了，”林浩笑着敲了下他的桌子，“我技术菜，别笑话我。”
周余声收回目光，重新点了“连接服务器”。
这次进度条动得很顺利，很快就跳到了100%，游戏界面弹了出来，熟悉的背景音乐在耳机里响起，驱散了刚才的烦躁。
他刚选好英雄，就听见林浩“嘶”了一声：“你这操作……可以啊，比我强多了。”
周余声没理他，专注地盯着屏幕。
游戏里的小兵开始往前冲，他操控着角色跟在后面，补刀的时机掐得很准，几乎刀刀不落空。
这是他唯一觉得自己“擅长”的事，不用看谁的脸色，不用听谁的教训，输赢全凭自己的手速和判断。
“可以啊兄弟，”林浩看得眼睛发亮，“这补刀，比我们班那几个自称‘大神’的强多了。有空带带我？”
周余声的指尖顿了一下，没说话，但操控的英雄往旁边挪了挪，给林浩的小兵让了个位置。
林浩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谢了啊。”
吧台那边，老板打了个哈欠，开始收拾东西，嘴里嘟囔着：“这鬼天气，热得人都快化了。”
周余声摸了摸口袋里的薄荷糖，已经化得差不多了，糖纸黏在手指上，有点难受。
就在这时，林浩突然“哎”了一声，指着窗外：“你看那边，混子人啊？好像是学生诶。”
周余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窗外确实站着个穿校服的男生，背对着网吧，正在跟旁边的人说话。
距离太远，看不清脸，但那身形有点眼熟。
“可能是吧。”周余声收回目光，继续打游戏。
“不对啊，他旁边那几个人看着不像学生，穿得花里胡哨的，胳膊上还有纹身。”
他又往窗外看了一眼，那几个花里胡哨的人正往网吧门口走，而那个穿校服的男生走在最前面，双手插兜。
“喂，”林浩碰了碰他的胳膊，“好像是来找麻烦的，你要不要躲躲？”
周余声没动。
他抱着胳膊，歪头靠在墙上，闭上眼：“不打了，这盘没希望。”
林浩：“……”
行吧。
网吧里的气氛突然变了，刚才还在吵闹的后排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门口。
吊扇还在慢悠悠地转着，把空气里的紧张感吹得四处都是。
“砰——”
一声巨响，黑洞网吧的门突然被人踢开，门板撞在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挂在门上的风铃被震得掉在地上，那个破游戏手柄摔成了两截。
老板被吓了一跳。
走进来三个人，为首那个看起来很痞，吊儿郎当的。
他往网吧里扫了一眼，最后把目光落在柜台，扯着嗓子喊道：
“收保护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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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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