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腊月二十七的早上,爸妈终于开车光临了田苗理收拾好的老家。
而田苗理水培的那几颗红薯,也终于在每天不间断的蜂窝煤的温暖下生了几个细小的根茎。
田苗理把发出根的红薯展示给妈妈看。
“你要打造红薯园?”妈妈问。
“不不不。”田苗理说:“我是想等红薯长出叶子,掐了吃。”
妈妈洗好手,准备炸丸子:“费这么大劲,还不如去村口小卖铺买些正经蔬菜吃。”
“那不一样。”田苗理有很多理由证明,自己水培红薯这件事非常有价值。
这是她田园生活的第一步。
远离她以前做网红的日子,现在宽松睡平的生活每一件事都能让她心情愉悦。
尤其是,在大冬天培养出红薯的根对田苗理的意义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
当然,还有另一个新大陆田苗理没有找到,就是妈妈跟她提过的她小时候的照片。
“到底在哪里?”田苗理守着灶台。当一个丸子从油锅里捞出来,下一秒就会走进她的嘴巴里。
妈妈手握着肉馅,拇指食指挤压成圈,一个圆滚滚的丸子就从虎口出来,滚入油锅。
她看着田苗理,还是那句话:“你不是待见折腾?自己找吧。”
田苗理撇撇嘴。
·
妈妈在炸丸子和豆腐,爸爸在跟村里的老朋友们打听哪家装修队便宜。而田苗理没有找照片,去了村口的小卖铺。
丸子吃多了太咸,她需要买瓶饮料重置一下口腔和胃。
小卖铺还是那个样子,刘芳婶没有打扫这里的卫生。
之前她们吵架时打碎的灯也没有换新的,屋子里还是黑黑的。
田苗理走到最后面的货架,从里面翻出一桶日期最新的盗版大桶果粒橙。
“刘芳婶,多少钱?”田苗理把果粒橙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刘芳婶有气无力地扫一眼:“六块。”
田苗理从口袋掏出一堆零钱,然后找六块给她。
自从上次跟张美沉一起拯救刘芳婶之后,每次来小卖铺买东西田苗理都会悄悄观察她。
她近来精神很不好,眼皮耷拉着,盖住大半个眼球,脸上的皮肤似乎也更加下垂,她的嘴角也压着,整张脸都透出疲惫和乏力。
“苗闺女,你爸妈回来了吗?”刘芳婶接过她手里的钱,问。
“回来了。”田苗理说。
“你们一家一起过年哦。”她又说:“有小孩真的不一样吗?”
这是这段时间以来,刘芳婶第一次主动跟田苗理聊天,田苗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尤其说这种敏感话题。
刘芳婶不能生育,所以她们两口子一直没有孩子。村里不少人都跟她老汉是一个想法,认为刘芳婶是不会下蛋的母鸡,觉得丢脸。
田苗理想,刘芳婶被说得多了,心里总是会难受的。
她被网暴可以退网,刘芳婶被这样说,总不能退出生物圈。
这场持续不断的、长长久久的言语霸凌压在刘芳婶背上很多年。
刘芳婶自顾自嘟囔,大概也不是为了说给田苗理听:“都说女人生了孩子才算完整,不生孩子连活着都没意思,以后也没有人给养老。”
“可是你可以自己给自己养老啊。”田苗理只想回答她最后一句话,她轻声说:“你有小卖铺,或许某种意义上来说,小卖铺也是你的孩子。”
刘芳婶愣了几秒,然后摇头,叹气:“苗闺女,你不到这个年纪,你不懂,我不该跟你说这,你回家哇。”
“如果你是我这个年纪,你也不会想这些,是你自己压迫自己,不肯放过自己。”田苗理说完,默默拎起她的盗版果粒橙出门。
张美沉说的对,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田苗理倏地想起兴川市那场初雪。
她拿着医院的报告单,一个人孤零零地开车回出租屋。
那时的心情如何?是不是也在想,应该忍一次,吃下去那碗米线,她就还是不会遭人非议的那个“事业有成”的大网红。
无论是当时的决绝,还是现在反反复复犹犹豫豫的后悔,也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事情发生后,很多流行的app都被她卸载了个干净,手机号和微信也换了新的。
她强迫自己从过去的生活中跳出来,却又时时刻刻去想。
纷扬的雪花落在她额头,睫毛,鼻尖,嘴唇。
田苗理把脸往羽绒服里缩。
她又回头去看刘芳婶的小卖铺。
她不想活成另一个刘芳婶。
.
田苗理吃饱喝足,又找了半天照片,还是没找到,干脆蒙着脑袋开始睡回笼觉。
睡完一觉醒来,外面的雪又大了不少。
专家天天说温室效应,说气候反复,田苗理没什么感觉,直到下了雪,她才终于觉得冬天来了,只是有些迟。
地面已经被白色覆盖,田苗理从床上坐起来,用被子把自己包成粽子,只露了脸在外面。
妈妈从外面推开门进来,手里拿着条咖色的旧围巾。
田苗理一秒认出来是她念大学被疫情封在学校无聊时钩的,距今已经好多年了。
“你把这个补一补。”妈妈把围巾展开,中间漏出一个脱线的大洞。
“啊。”田苗理没动,她不太情愿把手从被窝里拿出来。
“快些。”妈妈直接上手扒开她死死围在脖子上的被子:“妈妈不小心勾破了才漏了洞,你补一补我还能围。”
补倒是不难,田苗理当时无聊到花钱去网上找人学了各种钩织和补线手法。
“可是没有这个线了。”田苗理说:“不用这么节约,我重新买线给你钩一条新的。”
“那好浪费。”妈妈摸着围巾:“这个线还很好,我平时可爱护。”
“我拆了勾个帽子吧。”田苗理说:“这个颜色勾帽子也好看的。”
“行。”
田苗理终于从被窝出来,顶着大雪又跑去刘芳婶的小卖铺买毛线和钩针。
村里的很多婶婶大娘和奶奶们都爱织毛衣,田苗理也见过刘芳婶织毛衣,理所当然地以为小卖铺会有。
钩针确实有,各种尺寸她都买了两根。但是毛线,刘芳婶说没有了。
她提出装毛线的编织袋,只有底下还剩几坨颜色老气,起球劈线的毛线。
田苗理摸了摸,不是好料子,勉强织个沙发套电视防尘罩还行,但钩围巾会扎脖子。
“好久没有进货了。”刘芳婶说:“我自己不织之后,就没有再专门进过货,时间长了,村里人也都去外面或者网上买了。”
“哦哦。”田苗理不要了,她把编织袋裹了几下,放回货架上。
“送你吧,也卖不出去了。”刘芳婶说。
田苗理又打开看了眼,最终还是决定给她三十块钱,拿走那几团毛线。
刘芳婶比早上更加有气无力,她坐在小卖铺柜台后面,撑着下巴刷手机。
田苗理放下钱,她也不急着收,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她闻到了萧条的味道。
具体是什么味道,大概是没有温度的房子,发霉的墙角,以及空了却没有补货的货架。
她朋友不多,但因为拍视频也认识了不少的博主,有人面对镜头开开心心的,私下比刘芳婶还要颓废。
田苗理猜测,出现这种情况不是抑郁就是双向。
于是田苗理不忍心地对刘芳婶说:“不要这样。”
“你说的话有道理,但是我不是你这个年纪,我老了,脸皮薄,就是会乱想。”刘芳婶继续刷视频,她手机音量忽大忽小,短视频里搞笑的段子也变得诡异古怪,她抬起眼皮,言语刻薄:“没有人会不在乎别人的说法,就像你,大网红,你既然不在乎,躲回老家来干什么?你不是很能耐吗?不是说自己得放过自己吗?那你继续更新啊,别人骂你几句假吃骗钱,你就逃避现实断更,你又比我多有出息?”
她突然冒出来的一堆话比屋檐上结出的冰锥都能扎人心,又痛又冷的,扎得田苗理猝不及防。
她好心劝她走出来,她却揭她底,饶是田苗理脾气好软包子,也受不了这一番话,她先是错愕,然后脸一下涨得通红,胸腔都开始剧烈起伏。
“你有出息,整一怀河村你最有出息行了哇,谁都比不上你。”田苗理说完,扛着编织袋大步跑出去。
她往坡上跑的时候雪地靴打滑,尽管尽力扭动身体也依旧狠狠摔在地上。
这么一摔,她在刘芳婶那受的气都散了,只剩下疼。
地面上的雪和泥土混合,摔倒后毫不留情地粘在她的脸上手上羽绒服上。
田苗理先左右张望,确定周围没人看见才提着编织袋爬起来。
太狼狈了。
她本来可以不摔这一下,她跑出来干什么,她完全可以不跟她争辩。
想了想,又觉得是自己太敏感了才会这么生气,明明刘芳婶说的就是事实。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脾气变得不好。
田苗理讨厌这样的改变。
平复了心情,她把手上的泥往编制袋上抹。
等手干净了,她才又去拍身上的。
这时候田苗理才感慨,幸亏她的羽绒服是巧克力色的,湿漉漉的泥巴沾上去也看不太出来。
她给自己收拾好,继续往上走。
离家门口还有十来米,田苗理看见一个高高的身影,扭了几下,也摔倒在地。
是张美沉。
她窝在家写红薯观察日记好多天,也就好多天没有见到张美沉。
隔壁总没动静,她自然而然以为张美沉回去陪张风过年了。
“咚”地一声响,是张美沉爬起来又摔了下去。
姿态甚至不比刚才田苗理优美。
起码田苗理是正面朝下摔的,他简直是在地上滚了一圈,连头发丝都沾了泥。
田苗理推测自己摔倒的时间,心里肯定张美沉没见到她摔倒的模样。这简直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她出丑时没人看,别人出丑时她看见了。
田苗理远远地看着,等着他自己爬起来,但总有人比她热心。
妈妈听见动静从屋里跑出来,轻轻松松把摔成一滩的张美沉拉了起来。
田苗理跑过去。
“走路慢些。”妈妈边说张美沉,边看向跑过来的田苗理,又对着她也说了一遍:“你也慢些,看摔成啥了。”
张美沉原本在扒拉头发,看见田苗理出现,他笑了笑。
田苗理也顺着她们的目光低头,这才发现衣服边缘的泥有些干,颜色突兀像给整块污渍描了个边,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一样。
田苗理的笑容彻底、完全地转移到了张美沉的脸上,她板起脸,冷冷地看着他。
他根本不是心胸开阔一个人,看看这个笑容,多么欠揍!多么邪恶!多么冷嘲热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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