盏仪初次与陆贽相遇是在贞观二十年。
那时她只是一只狐狸。
她从悬崖上跌落在谷底,断了腿,在荒无人烟的密林里接连挨了二十天的饿。全赖那偶然在悬崖边上发现的祝余草,那是天载难逢的地宝灵草,此物不仅能充饥,还能开灵智。
她想尽一切办法靠近它,再将它一口吞食。却因此犯险跌落,身受重伤,纹丝不动地躺在荒草中。
盏仪有着一身莹白的狐毛,微泛淡粉。她后腿断得很彻底,剧痛令她紧咬牙关,将脸埋在两只前腿中。心想万不能在此时遇见天敌猞猁。如被发现,他们一定会将她的脖子咬断。
随即天色转阴,灰蒙蒙的云倾洒下雨水打湿她赖以保暖的皮毛,她头顶的茅草被轻轻拨开,鼻尖嗅到陌生的气味,是人类,但不具有威胁。
她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男子。他正将头上的斗笠摘下,遮在她身上,替她挡住接连不断打湿皮毛的冰冷雨水。
盏仪用力睁开那双紫眸,警惕地打量他——
以他容貌可见是年轻人,正值二十岁上下年纪。他穿一身玄色布麻衣,衬得皴渴的面容显得格外白洁,袖口处还有不协调的补丁。裤脚也被用干草束在脚踝,以防被泥泞染脏。
他乌黑的头发束成锥髻,簪一根细竹,头发被刚摘下的斗笠弄乱,头上有一些杂乱的发丝,似她身上湿水后乱翘的绒毛。
虽然陆贽长得眉目清朗,尤其是那双一双温和如墨的眸,深邃又虔诚。
盏仪依然咬紧牙关,朝他露出尖利的獠牙,想将他吓走——
谁知道他会不会和猞猁一样,先拧断她的脖子,再剥了她漂亮的狐皮……
心里正这样想,只听陆贽温柔地说:“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你受伤了,不好再淋雨。”
“乖。”
还这样温声细语……肯定是想剥了她的狐皮,用来、用来取暖!
盏仪看见男子伸手,掌心朝上,微微颤抖地朝她靠近。
“阿紫,别怕。”
盏仪的修为还不足通人性,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能感受到他的善意。于是,她允许他带她走。
陆贽把小狐狸抱在怀里,她受伤的后腿被他用手掌轻柔地捧在掌心。小狐狸被山谷里的风吹得瑟瑟发抖,他解开右衽衣衫,露出洁白的里衫,用外衫将她包裹,用身体的温度给她取暖,再拿着那斗笠,挡在她身上。
盏仪躲在他的怀里,忽然拾起幼时还未出窝时的记忆碎片,有娘亲温暖馨香的怀抱和父亲坚实有力的背膀。
陆贽没有带着受伤的她走远,他找到一处山洞,放下书箱和斗笠,从洞口拾了些湿柴堆在一块,费了很大力气才将火引燃。
他撕下布条用木棍固定她的后腿,又从行囊中掏出素饼,撕成小片,送到她嘴边。
腿痛得盏仪只想放声哀嚎,可她好歹是雌狐,怕在人类男子面前丢脸,只好蔫成一摊窝在茅草里。
她勉强睁开一只眼,看到陆贽捏着食物递到面前,嗅了嗅,勉为其难地咬了一口——
嗯,真难吃。这粗糠……他看起来细皮嫩肉的,真能咽下去?和野兔肉比起来,差远了。
正想着,陆贽又拿了一块喂她。她打死都不吃了,她都吃祝余草了,她不饿!
陆贽只好不在推让,把那块饼送到自己口中,斯文地嚼了嚼,自言自语道:“是不怎么好吃。”
话是这么说,但这是他赖以为生的主食,从来都吃得很节省。
“可是现在没有你爱吃的,你要吃点东西才能果腹。”陆贽说:“等雨势转小,我就去找东西给你吃。”
话毕,又试探地将饼块送到虚弱的小狐狸嘴边。
这次,盏仪睁开眼,先注意到陆贽右手虎口处新鲜的牙印,有几处破洞的地方已经开始冒血珠——是她干的好事,他替她包扎时将她弄疼。出于本能,她在他手上咬了一口,动作快到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反应。
本来以为陆贽会生气,继而报复她。结果他只是坚持替她包扎,动作轻柔地固定好她受伤的腿后,一丝多余动作也没有,退到远处坐好……
盏仪不忍心,张开嘴,替陆贽舔舐那一处咬伤,他手颤动一下,误以为她又要咬他。
她替他舔好伤口,有些羞赧,索性翻身,卧成一只圆盘,闭目养神起来。
她通体白毛,要像圆盘,也是像玉盘。
再睁眼时,大雨已停,洞穴里的火把微弱的燃烧着,早已将湿气烤干,温暖极了。陆贽不知去了何处,只留下一个书箱。盏仪看见她睡觉的草堆上放着几块嚼之无味的素饼。
整整一个白天的时间,盏仪睡醒了等,等困了再睡。终于在临近傍晚时,等来了人类的脚步声。
陆贽浑身都湿透,左手提着两只不大不小的鱼,右手提着他的一双草鞋。
他将鱼穿在树枝放在火上后,靠在洞穴墙壁上休憩。他脸色发白,嘴唇也惨无血色,看上去是饿得紧。只见他从怀里摸出几只又小又青的果子,吃了下去。
盏仪认得那果子的滋味,她向来吃野果打牙祭,这果儿她尝过一次,比他的素饼还要难吃。
她拧着眉头用嘴拱了拱那些饼子给陆贽时,见他拿出一株草,送到她面前。
“有丹雀衔九穗禾,其坠地者,帝乃拾之,以植于田,食者老而不死。”
“吃下它,你会好得很快。”
陆贽体贴地揪下一点叶子,当着她的面送到自己口中,给她做示范。
托他的福,爱吃荤的小狐狸一天吃了两顿素。盏仪咽下九穗禾后,好似被打通灵脉,突然通晓人类的语言。
她猛然听懂陆贽问她:“你家在哪?”
她没有家了,但她不会讲话,无法告诉他。
“这伤还要几十日才能好彻底,将你独自留在这荒郊野岭不是好办法。”
“小阿紫,跟我走吧。”
盏仪心想,她活了四十六年,才不小。
狐五十岁, 能变化为妇人。百岁为美女, 为神巫;或为丈夫,能知千里外事,善蛊魅, 使人迷惑失智。千岁即与天通,为天狐。
而人间传说,野狐名紫狐,夜击尾出火。阿紫是狐狸的别称,是人类赋予他们的名字。
等到她化人时,定要亲口告诉他,她才不是阿紫,她是盏仪。
盏仪是后来在书生的笔墨里看到了陆贽的名字。
他总在赶考的夜晚一边啃凉饼,一边凑到弱烛前看家信,她喜欢饭饱后趴在他身边,下巴枕在他腿背上,从信纸的背面看那些墨染的文字。
盏仪安静陪他看完那些书信才知道,原来在他赶考前,亲人就已经逝世。所以他和她一样,也是无家可归的可怜虫。
从谷雨到夏至,她躲在墨香的书箱里被他从僻壤南山背到太白山,足足养好腿脚,还贴了春膘。
陆贽虽是手无寸铁的儒生,打猎捉鱼,倒是样样不落。发现盏仪爱吃鱼,便让她从南到北,吃了一路的地方特色。
在民风淳朴的村落,有人看到她,便对陆贽说:“后生,你将这阿紫养的可好,白白胖胖,真是可爱!”
盏仪气鼓鼓地露头——
长、长安的人,可真是无礼!
她哪里知道这里的人以胖为美。
陆贽伸手揉了揉背后露出来的小脑袋,笑得过分和蔼。
盏仪又听到那些总爱看他的妇人打趣道:“等这小阿紫化成人形,能当婆姨,养得白白胖胖才好~”
听到这句话,她赶忙躲回陆贽的书箱里,再不愿意出来见光。
阿紫是中国古代文献中记载的狐狸别称,其名称起源于晋代干宝《搜神记》卷十八记载的狐妖故事——引自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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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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