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姝意仰起头,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随后她不再出声说什么,只是沉默地跟着他回去。
他不说,难道谈姝意就想不到吗?
窦国丈防她干什么,她一介孤女,无权无势,虽说带着一个男团,但在上层人眼中跟耍猴的也没什么区别,否则窦妃也不会故意用“驯兽银铃”侮辱于她。纵然这个男团在窦国丈面前显得有点价值,他想要善加利用——虽然目前看起来也并没有这么简单,但是总而言之,他的目标是很明白的。
窦国丈想要引出来的,无非只有裴度一个。
然而窦国丈揣着明白装糊涂,裴度也揣着明白装糊涂,就剩下她一个被两方蒙骗,谁也不跟她说实话。纵然她现在对于知道实情的兴趣不是那样大,但是终归她现在身为棋子,没有办法。
总有人要坦白的,慈云庵,就是一个契机了。
方才他们经过的那条窄巷口,并非空无一物。月光无法照彻的浓重阴影里,似乎有衣袂翻飞的极淡痕迹一闪而过,快得像水面的涟漪,又像是黑暗中蛰伏之物稍纵即逝的呼吸。
远处隐约传来的更梆声,一下,又一下,敲在人心上。片刻之后,那片阴影再无动静。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月光下的错觉。
“有人跟着?”谈姝意压低了声音问。
裴度“嗯”了一声,声音低沉:“身手不弱,很谨慎。”
“走。”他低喝一声,语气不容置疑,攥着谈姝意的手腕力道加重,几乎是半拖半护地带着她疾步前行。不再是之前沉默相伴的从容,步履间带着显而易见的急促,每一步都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比先前清晰许多的“笃笃”声,在空旷的长街上回响。
谈姝意被他带得已经小跑起来,裙裾翻飞,冰冷的夜风灌入袖口领间,激得她肌肤生寒。她不敢回头,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片浓重的黑暗里,似乎有无数双无形的眼睛在窥伺,冰冷黏腻的目光如影随形。
裴度带着她七拐八绕,专挑狭窄僻静的巷道穿行。他似乎对京城的街巷显然了如指掌,最终,在一处不起眼的、被高大槐树阴影完全笼罩的小门前,他停下了脚步。
门扉陈旧,颜色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裴度迅速从怀中掏出一把铜钥,插入锁孔的动作快而无声。门轴发出轻微却刺耳的“吱呀”一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门内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带着一股潮湿的尘土气和久未住人的阴冷。裴度没有丝毫犹豫,拉着谈姝意闪身而入,随即反手将门紧紧关上、落闩。
黑暗瞬间吞噬了两人。谈姝意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只觉自己的心跳声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裴度没有立刻动作,过了仿佛极为漫长的一瞬,黑暗中才传来他刻意压低的、带着一丝沙哑的声音:“暂时安全了。这地方废弃已久,知道的人不多。”
谈姝意问:“追我们的是什么人?”
裴度摇了摇头:“或许是窦国丈,也或许是窦妃的人。”
谈姝意问:“郎君在京中还有其他仇人吗?”
“并无。”裴度失笑,“我来上京,是来做官的,不是来结仇的,哪里来的那么多仇敌。”
“既无其他仇敌,”她低声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那便更奇了。窦国丈与窦妃……何至于要派人当街追杀你我?”
裴度沉默了片刻,黑暗中只有他细微调整姿势时衣料的摩擦声。良久,他缓缓道:“或许,并非冲我一人而来。”
谈姝意正待再问,却听见裴度极轻地“嘘”了一声。
“噤声。”他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谈姝意立刻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听觉变得异常敏锐。果然,一阵极其细微、几乎难以捕捉的窸窣声,如同落叶拂过地面,正从门缝之外,极其缓慢地蔓延过来。
等那些细小的声音全都消散了,夜色渐渐褪去,一缕天光。裴度终于轻手轻脚地推开门,门外什么都没有,只是地上掉落了一封信。
谈姝意与他相视一眼,他躬下身子拾起那信,展开去看,里头没有落款,一笔字写得倒是铁画银钩,上头仅仅说要他迅速破解减字谱的奥秘,随信放了一册《琴谱注解》。谈姝意略翻了翻,看得晕头转向,尽是篆字,甚至还有工乂谱。谈姝意看懂减字谱已经是勉强,再看懂这个,简直强人所难。
“是谁要帮我们?”她这样问,侧过头却见他望着那卷琴谱若有所思。
谈姝意瞥了他一眼,心里缓缓升出一个猜想。
回到家中他便手捧那卷琴谱,对照他们在窦府之中寻找的减字谱一一对照研究。谈姝意不以为意,既然这任务是那人给他的,她也懒怠去掺和许多,回去养精蓄锐,明日慈云庵,窦家还给她准备了一场好戏。
云岫山,慈云庵。
慈云庵坐落在京郊云岫山深处,远离尘嚣,因此显出一股子荒僻的冷清。山道蜿蜒,马车颠簸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抵达。
庵门不大,灰墙黛瓦隐在一片苍翠的古木之下,唯有檐角悬挂的褪色经幡在风中轻轻飘动,显出几分禅意。
窦夫人由贴身丫鬟搀扶着下了车,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倦色。她抬眼望了望庵门,轻轻叹一声:“到了。”
谈姝意紧随其后,也下了车。山间的空气清冽,随着日暮渐渐降临,争先恐后地涌出些泥土和草木的潮气,沁入肺腑。她垂眸,恭敬地侍立在窦夫人身侧,姿态温顺。
庵门紧闭,周遭寂静得有些过分,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木鱼声。
丫鬟上前叩门。旋即,庵门从里面被拉开一条缝隙,一个穿着灰色缁衣、面容枯槁的老尼已经等待许久。她探出头来,见到窦夫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双手合十,低声道:“夫人,请随贫尼来。”
窦夫人微微颔首,带着谈姝意和丫鬟们步入庵内。庵堂狭小,光线昏暗,几尊金漆剥落的佛像在长明灯摇曳的光线下显得面目模糊。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香火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老尼引着她们穿过一条狭窄的甬道,来到一处僻静的偏殿。殿内陈设简单,只有几个蒲团和一张供桌。
“夫人和小姐在此稍候,贫尼去请住持。”老尼说完,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窦夫人、谈姝意和两个丫鬟。窦夫人走到蒲团前,眼眸深深地凝望前边的牌位,许久,发出一声叹息。
“怎么了,母亲?”谈姝意知趣地询问她。
窦夫人只径直走上前去。丫鬟给她递香,她顺势接过,上前将线香插在供案之上。谈姝意顺着她的动作往上看,瞧见那供桌之上供的并非佛祖观音,而是一个孤零零地女子。
上头只写了一行字“贤妹林婉清之灵位”。
谈姝意疑惑地看向她。窦夫人上过了香,微微侧了身,轻声道:“意儿,见过你姨母。”
这是要开始讲故事了。
谈姝意规规矩矩地躬下身子,向那牌位磕了个头:“姨母。”
窦夫人见她如此恭顺,倒是十分满意。她亲自伸出手,将女儿从地上拉起来,随后柔声道:“来为你姨母上一炷香。”
谈姝意依言照办。
窦夫人道,“你姨母曾是先帝的丽妃,可惜死后黄土草席一卷,唯有我在这里,能为她供奉这样小小的一个牌位。”
谈姝意顿时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姨母是因何去世的?”
“我曾跟你说过,你外祖家是宫廷礼乐世家。”窦夫人只这样道,“我跟你姨母是双生子,自幼养在深闺不得外出。唯独十六岁那一年,我们溜出来看灯会,不想遇见了巡幸江南的先帝。”
“我自问不曾给先帝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然而这夜之后不过三五日,先帝便寻到了你外祖父府上,要我们姊妹入宫献艺。你外祖父不敢不从,只得答应。献艺前夜,我在御苑之内垂泪,自觉此生没有出路,想要一死了之,随后,我就遇见了你父亲。
你父亲那时也是年轻气盛,听完了我的遭遇,便有心救我出水火。他向我允诺,献艺结束之后便会向先帝求娶于我,如此便能为我们姊妹两个争出一条生路。我便答应了。然而宫宴之上,还未及你父亲开口,先帝便金口玉言,赐我们其中一个为昭仪。是你姨母站了出来,言明她仰慕陛下,愿意入宫为妃,可我却已经与人两心相许,希望陛下成全。
陛下便应允了。
你姨母她……由此便入宫为妃。宫中人心复杂,权势倾轧,是我和婉清不能理解,也从未想过的。所幸她艰难存活了下来,还生下了一个儿子,便是先帝的十二皇子。
十二皇子聪明灵秀,行事十分周到妥帖,先帝十分爱重。直到五年之前,忽有一日先帝在宫中厉声贬斥他们母子,当即决定你姨母赐死,更将她的尸骨抛尸在乱葬岗之中,一点死后的哀荣也不留给她。十二皇子那时已经二十岁,早已出宫开府,关键时刻,是我将他藏在蔓儿的绣楼之中才得以保命。
直到我知晓了你姨母的死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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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宫闱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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