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过后,谈姝意和裴度被司礼监留下见驾。
紫宸殿的喧嚣仿佛被厚重的朱漆大门隔绝在外,殿内只余下皇帝、谈姝意、裴度以及几个屏息凝神的司礼监内侍。方才群臣山呼万岁的余音似乎还在金砖玉柱间回荡,此刻却连铜漏滴水的声响都能听得分明。
皇帝没有立刻说话,他微微后仰,靠在龙椅深处,指尖习惯性地捻着玉扳指,目光在阶下两人身上缓缓游移,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耐心。殿内烛火通明,将他深不可测的眉眼映照得半明半暗。
最终,那目光定格在谈姝意身上。
“谈姝意,”皇帝的声音比方才在百官面前更加低沉,“今日这场大戏,你唱得可还满意?”
谈姝意垂眸静立,姿态依旧恭谨:“臣女不过是陛下手中一枚棋子,陛下指向何处,臣女便落向何处。满意与否,非臣女所能置喙。”
皇帝目光转向一旁沉默伫立的裴度:“裴卿,你今日倒是安静得很。”
裴度身形挺拔如松,闻言抱拳躬身,声音沉稳有力:“回陛下,臣奉旨查案,所行所见,皆已据实上奏。其余诸事,非臣职责所在,亦非臣所能妄加揣测。”
“好啊,你们两个。”陛下失笑,半晌,他垂下头,看向面前两个挺直脊背,跪在地上的身影,笑道,“罢了,今日之事,能轻而易举坐实窦靖的罪过,将一场宫变消弭于无形,也要多亏了你们。你们想要什么赏赐,尽可以跟朕说。”
谈姝意与裴度对视一眼,由裴度率先开口:“陛下圣明。”
“臣唯愿陛下恩准,彻查此案未尽之线索。窦靖虽已伏法,然其同党隐匿,暗线未绝。臣请旨,继续查办,务求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短暂的沉默后,谈姝意微微抬首,目光清亮,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陛下,臣女斗胆。今日之功,非一人之力可为,实乃陛下运筹帷幄,裴大人明察秋毫,更有无数暗处无名之士勠力同心。臣女不敢居功求赏,唯愿……”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唯愿陛下赐臣女一道恩旨。臣女自知身份低微,却想求陛下能为‘万壑松’大开方便之门。‘万壑松’在京城演出,并非仅仅传播娱乐活动,更多的是侧重于开启民智,促进民生。百姓必定想要有能够获取朝廷新政的渠道,想要去理解新政,以此才能促使陛下的新政人人皆知,增强推行效果,方不负陛下今日信重。”
皇帝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最终停留在谈姝意低垂的发顶。他没有对裴度的请求直接回应,反而对着谈姝意,笑道:“说来你也算是朕的皇妹,即便是要朕封你做公主也使得,怎么反而是向朕求这等事。”
谈姝意只是将头垂得更低,额际几乎触及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声音平静无波:“陛下隆恩,臣女惶恐。公主之尊,非臣女所敢奢望,亦非臣女心之所向。‘万壑松’所求,不过是为陛下新政略尽绵薄之力,令王化泽被,深入闾阎。民智开,则政令通;政令通,则国本固。臣女愚见,此乃利国利民之实,远胜于一身荣宠虚名。”
“谈姝意,你这番话倒让朕想起先帝在位时的旧事——那时也有如你这般的人,以民智为刃,却险些割伤了皇权。”他微微倾身,龙袍上的金线在烛光下流转,似有暗流涌动,“朕准了。自即日起,‘万壑松’在京中行艺,凡涉新政宣讲,司礼监与户部皆须大开方便之门,不得阻挠。不过……”
皇帝话锋一转,目光如鹰隼般扫向裴度:“裴卿,你今日一言未发,倒似个局外人。朕既赏了她,岂能薄待于你?说吧,有何所求?”
裴度身形未动,只抱拳更深一揖,声音沉稳如磐石:“陛下圣明。臣唯愿能协助陛下剿灭窦靖余党,以绝后患。新政推行,首重京畿安定,臣不敢懈怠。”
皇帝闻言,唇角勾起笑意:“准!朕倒要看看,你们二人一个开民智,一个肃奸佞,能否真如所言,固我大齐国本。”
他挥了挥手,内侍悄步上前,“今日事毕,退下吧。”谈姝意与裴度齐声谢恩,叩首起身时,殿内铜漏滴答声渐弱,朱漆大门缓缓开启,将紫宸殿的肃杀吞入夜色。
一日的硬仗打完,谈姝意和裴度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月光如水银泻地,流淌在空旷寂寥的御道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
白日里寿宴的喧嚣早已散尽,只余下宫阙的飞檐斗拱在月色下投下沉默而巨大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两人沿着汉白玉铺就的御道缓步而行,靴底叩击在冰冷的石面上,发出清晰而单调的回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谈姝意微微垂眸,浓密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两人一路无话,直至走到一处通往宫外的岔路。几盏昏黄的宫灯在夜风中摇曳,投下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的方寸之地。裴度停下脚步,侧身看向谈姝意。月光下,她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却恢复了惯常的沉静。
“娘子,”裴度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明日起,或许我们便要分别了。”
谈姝意抬眸,望着他一双眼睛,随后微微颔首:“恭喜裴大人官复原职。这段日子也多谢裴大人照拂,‘万壑松’。”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最终却只是笑了笑:“愿娘子以后万事顺遂,心想事成。”
谈姝意道:“你也是。”
两人互相道别之后,侧过身走上不同的道路。她要回到自己租赁的宅邸里,日子日复一日,将“万壑松”建成最一开始,她和裴度设想的样子。而裴度官复原职,说不定何时,司礼监便要回礼部传旨,他需回到官邸静候。
谈姝意独自一人面向长长的宫巷。两侧是高耸的朱红宫墙,月光只能吝啬地照亮顶端琉璃瓦的轮廓,墙根之下是化不开的黑暗。
忽然有一股酸涩涌上她的眼睛。
她想起去年此时,她如何与裴度相逢。送妾的马车从平康里一路将她拉到裴府,那时在她的眼中,裴府像是一个咧着大嘴的妖怪。而如今,她与他分道扬镳,京城之大,不知何时才会再相逢。
她意外穿越到这世上一遭,倘若今日就要回去,她心中记挂的可能只有他一人罢了。这世上有太多东西不由人,唯有一个他,一直以来是让她能觉得如意的。
她忍不住想回过头再看他一眼,却看见茫茫夜色之中,他站在那里,一步也不曾走。
月色不甚明亮,但她回过头,却能看见他脸颊上挂了一滴泪光。
看见她回头,他先是笑了,随后伴随着那一滴泪,她看见他满脸明晃晃的,竟然已经流满了泪。他向她伸出手。
一时间仿佛有别的什么东西操纵了她的魂灵。
一股蔓延在她胸口的情绪从肺腑升起来,却无处可去,顶得她像是一个烧开了水的大瓮。她仿佛能看见有无数白色的烟雾从她的头颅里飞出来,飞过时间的缝隙,一直飞到天的尽头。
她不由自主地向他奔去。
直到将他拥抱在怀里,直到抬头就能触碰到他的鼻息,直到隔着薄薄的衣服,能探到他那颗火热的心。
她把脸贴在他的脸旁边,他湿漉漉的,像是一只淋湿了雨的小狗。那颗头毛茸茸地蹭着她的手心,于是显得更像是一只贪得无厌的小狗。
她感觉自己的心已经被柔软给铺满了。
连日以来的殚精竭虑、夙兴夜寐,化作此刻怦怦乱跳的两颗心。她控制不了自己在想什么做什么,她的身体仿佛总能先她一步做出决定,就像此时此刻,她情不自禁地要在皇宫大内的门口,在封建时代最等级森严、最秩序鲜明的地方去拥抱他。
什么男女大防,什么惊世骇俗,她是现代人,她全然都不在乎。
就算她此刻在现代,就算她的前后左右围满了狗仔也没关系。
人能控制得住自己的行为,能控制得住自己的举动,可是又如何能控制住自己的情肠?爱不用说出来,就已经会在她的眼睛里、行为上流淌出来。
她控制不了自己不去爱一个人。
更何况这个人自始至终都站在她的身后,只要她一回身就可以抱住他,永不会离去。
这个诱惑未免也太大了。
她就这样在昏暗的月光底下抱着他。两个人一起哭,流完了眼泪又望着对方情不自禁地笑,笑到脸都僵了,彼此都觉得皮肉生疼,但是却都不舍得撒开手。
只怕万一放开了,这一切都会变成一场梦。
会是梦吗?
她凝望着眼前人,忍不住问他:“裴度,你是真实存在的吗?”
“我是。”他答道,随后又问她,“你呢,你又是真实存在的吗?”
“我也是。”
两个人相视又是一笑。他说:“娘子,我梦这一天,梦了好久。”
谈姝意道:“我虽然不曾梦过这一天,但我总觉得这一天,迟早是会来的。”
他珍惜地捧着她的脸,半晌又是一哂。
眼泪沾湿了她的头发,不知怎的,她也随之掉下眼泪。昏暗的宫巷仿佛下起一场大雨,大雨淋湿了彼此的眼眸和衣袂,然而在那雨中,他和她的嘴唇都变得异样明亮。
正文完。
亲爱的各位宝宝们,这个文也完结啦啦啦啦啦[狗头]
因为题材比较冷,一直也没蹭上什么好榜,我也自知文丑,可以快乐完结真的很开心啦啦啦~
非常感谢各位宝宝们的帮助和支持,这个文在写的过程中由于不是感兴趣的题材,一度想要砍掉大纲不想写了,但是在各位宝宝的鼓励之下,我还是将它写完啦。不得不说还是权谋写着过瘾,当剧情转到身世这些狗血地方之后,我真是怎么写都写不完了,硬是多撑了一些字数。
我的每一个读者宝宝都是心软的小天使,可以陪我这么久,我也会一点点去成长,希望能给大家带来一些快乐,给大家当电子榨菜嘿嘿~
在创作的过程中我也发现了很多问题,在下一本里我会尽量去克服的!也希望大家可以一直陪伴我~我真的真的非常需要大家!鞠躬!!!
[三花猫头][三花猫头][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月诉情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