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待字闺中时,楚月鸢便时常在京城各色各异的宴席上,听得那些簪缨贵女们眉飞色舞谈论大齐那位身世神秘的逸王殿下——裴慕唯。
次数多到耳朵都要生茧子。
就连她那位眼高于顶,号称京城第一美人的姐姐楚绾溪,亦对男子赞誉有加。
逸王是先皇武帝与裴太妃诞下的九皇子,与其他皇子不同,九皇子诞生后竟破天荒随了裴太妃的姓氏。
当年先皇武帝作出这个定夺,自然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遭到朝中谏官极力反对,可武帝力排众议,终是让九皇子袭成裴太妃的姓氏,成为大齐唯一的异姓亲王。
世人说,裴慕唯是旷世奇才,四书五经,弓马射骑,皆是无一不精。
亦有人说,裴慕唯是心狠手辣的妖孽,他叛经离道,不敬兄长,不孝父母,活活气死裴太妃,因此被先皇武帝遣送去北庭镇守边戎,无旨不得归京。
直至几年前,北庭浮屠军大败外敌,殇帝为彰显君威,下旨召见逸王回京觐见。
那一夜,从除夕宫宴归来的楚绾溪满面春风,难得与她拾起浅薄的姐妹之情,拉起她的手说了整宿的悄悄话。
从姐姐口中,楚月鸢知道逸王在接管北庭的六年里,一手建立起威风凛凛的浮屠军,成为仅次于蜀王的厉害角色。
金丝楠木雕龙纹罗汉床上,女子如墨长发披散在肩头,美目噙泪,玉颈下的绯罗蹙金刺绣嫁衣散乱敞开,露出如美玉堆砌的锁骨,雪白肌肤在烛光下泛着细腻光泽。
目光触及逸王那张清隽又孤冷的面容,楚月鸢瞬时领会世人对其妖孽一词的由来。
男子一袭银色铠甲,身子颀长,颜如冠玉,尤其是狻猊兜鍪下那双上扬的瑞凤眼,宛若秋池盛满月光,只可惜眸底溢满彻骨寒意,透着拒人于千里的疏离。
楚月鸢忽而觉得,男子若真是妖孽,那亦应当是寒山之巅一匹孤傲不羁的雪狼王,清冷狠戾,又有着绝对的威严。
“微臣救驾来迟,皇后娘娘可有伤到?”
冰凌般清清冷冷的人,说话的声音亦是格外清冽。
“本宫无恙...”
楚月鸢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前襟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大片的旖旎春色,她慌忙掩好,再度感激道:“多谢逸王赶来救驾。”
裴慕唯动作利落收剑入鞘,语气平淡:“皇后既然无恙,还请娘娘随臣移驾太和殿,宣读皇上遗留下的诏书。”
诏书???
楚月鸢疑惑抬起头,但见逸王俊容无波,长臂伸展,向她递来一道明黄色卷轴。
她迟疑一下,最终还是从男子掌中接过诏书,徐徐展开卷轴,目光扫过上面的内容,越往下看,女子盈盈水眸瞪得越发圆,嫣红唇瓣逐渐失去血色。
诏书是以殇帝口吻斥责蜀王谋逆之举,将年幼的太子托付给前来救驾的逸王,弥留之际,殇帝册封逸王为大齐的摄政王,并命其扶持年幼太子登基,至于朝中政务,则尽数托付于摄政王执掌,直至太子及冠后归还。
雕花窗棂外厮杀的声响渐渐归于平静,大殿内安静极了。
静到楚月鸢可以清晰听见鎏银更漏流动滴滴答答的水声,一下下仿若滴在她紧绷的心弦上。
她闪烁的目光越过金轴,先是看向波斯地衣上血肉模糊的殇帝,又悄悄侧眸看向龙榻下死不瞑目的蜀王,顿觉一股寒意从脚底顺着脊背窜上天灵盖,忍不住打个冷颤。
手中热腾腾出炉的圣旨字迹还未干,可殇帝的尸身早就凉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原来今夜这场宫变的始作俑者,近在眼前。
“啪嗒”一声清响,金轴掉落在地。
楚月鸢后退一步,她下意识想要远离面前的佞臣贼子,慌乱之中,赤色蹙金绣鞋不慎踩到地砖上散落的珍珠,脚下一滑,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向前跌倒。
电光火石之际,楚月鸢眼前闪过一道青光,感觉后腰被一柄冰凉的东西抵住,她下意识抓住支撑她的冰冷硬物。
男子以剑当臂,勾住险些栽倒的她。
楚月鸢垂眸看向双手紧握的剑鞘。
剑鞘乃是由青玉锻造,镂雕精美的蟠蛇纹,蛇身上刻有纹路清晰的鳞片,蛇头呈三角状,凸起的宝石双目犹若沾着鲜血,造型栩栩如生,逼真到仿若下一刻就要扑倒自己身上。
“啊...”
楚月鸢喉中溢出短促尖叫,因惊惧手中一颤,脱鞘而出的剑刃划破她的右掌,身子再一次失去平衡跌倒,重重摔在鎏金地砖上。
不过这一次,男子冷眼旁观,并未出手相助。
裴慕唯的耐心有限,人可以蠢上一次,两次,但绝不能有第三次。
他眼睫低垂,一双黑涔涔的眸子深不见底,声音淡漠之极:“娘娘可是怕了?”
楚月鸢当然怕,新婚之夜,她竟然要助杀害自己夫君的贼人谋得家产,此事就算放在话本子里,加以言辞美化,她亦是要被世人用吐沫星子淹死的蛇蝎妇人。
可比起身败名裂,她更怕死。
尤其是掌心伤口不断传来火辣辣的疼意,让她不敢想这伤口若是落在脖子上,那该有多疼啊!
她不想死,她还这么年轻,没有吃够冠芳园的糕点,没穿过传说中的孔雀裙,甚至连京城第一美人的位置还没坐热乎。
尤其经历过方才的命悬一线,她更为珍视活着的感觉。
楚月鸢深吸一口气,她轻轻摇了摇头,努力压下声音中的颤意:“逸王误会了,本宫...只是不慎跌倒。”
殿内再度陷入死寂,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安静,冰凉的地砖不断渗出凉气,一点点侵蚀着她冰冷的身躯。
就在楚月鸾以为洞悉真相的自己要追随殇帝夫妻双双把魂归时,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她眼帘下。
男子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腕延伸到手背的青色静脉微微凸起,莫名透着让人心悸的力量。
楚月鸢毫不迟疑伸出手,放进男子掌心。
一拉一扯之间,她缓缓站起身,却牵动到掌心的伤口,疼得她蹙起眉心,却不敢言。
裴慕唯看到掌心蹭上鲜血,他抬手取过红漆描金海棠托盘上摆放着的鎏金龙凤纹酒壶,
那本该是殇帝和楚月鸢在今夜饮下的合卺酒。
随着鎏金龙凤纹酒壶徐徐倾斜,龙口壶嘴流出一注酒水,很快将女子掌心鲜血冲散,露出细如凝脂的肌肤,混杂血迹的酒水溅落在地,蜿蜒水渍渐渐汇聚在男子绣蟒纹黑靴下。
烈酒冲刷伤口的火辣辣疼痛,堪比在伤口里洒下一把细盐。
楚月鸢疼得想抽回手,可男子握在她腕间的手掌强稳有力,不容她退缩分毫,她只得紧紧咬住下唇,抬头看向男子清俊的侧脸,却是敢怒不敢言。
只敢在心中悄然腹诽:裴贼定是故意的!
楚家两姐妹姿容姝丽,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被世人冠以大小乔之名,就连裴慕唯这种远离京城的人,亦听说过姐妹二人的名号。
眼前的小皇后一袭绯红嫁衣,乌发在烛光中泛着乌木般的光泽,女子巴掌大的小脸隐在长发下,双眸湿润,眼尾洇开一抹淡淡的粉红,犹若被雨水打湿的芙蓉花瓣。
她眼睑下沾染着一点血渍,仿若一颗妖娆的红痣,使女子退去三分秀丽端庄,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媚态。
裴慕唯眸光平静,淡声道:“娘娘且忍一忍,微臣的剑不干净。”
男子语气平缓,清润的声线倒是让楚月鸢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揣君子之腹了。
目光落在男子一尘不染的银色铠甲上,楚月鸢脑中忽而浮现出一顿童年的记忆。
楚府毗邻忠毅伯爵府,楚月鸢年幼时,隔壁伯爵府的孟世子时常翻过墙头,追着她玩耍。
孟世子从小怀揣少年英雄梦,时常挥舞着他宝贝的红樱长枪,神采飞扬在她面前侃侃而谈:
“大鹅,你可知道,战场上杀过越多敌兵的勇士,剑法愈发娴熟,他们挥剑之时,能清楚预判对方伤口喷溅出血迹的角度,真正的高手,那是万尸山中过,滴血不沾身!”
眼前的男子,究竟杀过多少人,才能做到一身银甲不染纤尘。
察觉掌中柔荑陡然一颤,裴慕唯放下酒盏,从紫檀木托盘上取过白丝帕包扎好女子掌心的伤口,淡声道:“娘娘若是准备好,便随微臣前往太和殿宣旨。”
男子一口一个微臣,言语明明要比嚣张跋扈的蜀王要谦卑得多,可他挺拔又孤傲的脊梁,却从未对她这位大齐皇后弯下半分。
楚月鸢低眸看着掌间渗出血渍雪锦丝帕。
早在册后诏书下达楚府前,她就被掌事嬷嬷验过处子身,不过按照宫里的规矩,内侍省仍在大婚之夜准备了一尺雪锦丝帕,昭示女子为夫君献上最珍贵的落红。
不过今夜发生的种种,让楚月鸢很快参悟透一个道理:清白之躯远不及性命珍贵。
楚月鸢欠身行了一礼,她抬眸看向逸王,语气温柔且恭顺:“本宫和太子日后的周全,就托付给裴爱卿了。”
言罢,她看到男子勾唇浅笑。
虽然男子的笑意未及眼底,但他那双瑞凤眼煞是好看,眼尾优雅的微微上翘,退去几分清冷傲傲,多了几分魅惑之极的柔情。
“微臣会如娘娘所愿。”
——
太和大殿,灯火通明。
要说蜀王真是会挑日子,帝后大婚,文武百官欢聚一堂,吃着珍馐还唱着歌,众人兴高采烈推杯换盏之际,突然就被闯入宫的兵马团团围住。
天降横祸,不外乎是。
宴席间,有一位碧血丹心的臣子站出来冷声质问蜀王可是要逼宫,下一刻,此人的头颅就顺着汉白玉石阶滚落下去,惊骇得在场百官无人再敢多言。
就在众宾客们提心吊胆之际,北庭浮屠军如神兵天降,突然与蜀王的兵马混战在一起。
经过半个时辰的激烈厮杀,骁勇善战的浮屠军便将宫中叛军控制住。
喜宴上的文武百官和皇室宗亲被身上杀气未退的浮屠军请进太和殿,众人战战兢兢之际,终于等到皇后与逸王二人一前一后步入殿内,只是始终不见殇帝的踪影。
当即有臣子关切询问:“皇后娘娘,陛下现在何处?可有受伤?”
楚月鸢握紧手中的卷轴,乌眸缓缓扫视殿下众臣惊疑不定的脸庞,她调整心绪,神色悲痛,一双美目渐渐氲上雾气,音色哽咽:
“陛下...死于蜀王刀下...”
她话说一半,就潸然泪下,泣不成声。
闻得殇帝的死讯,文武百官当场僵立,众人脸上皆是极度震惊和难以置信,有几位老臣紧紧攥着胸口,似乎在努力平复自己剧烈的心跳。
静默片刻后,朝中声望最高的端亲王率先走出来,他浓眉紧蹙,目露精光,上来便单刀直入询问:“敢问皇后娘娘,陛下在临死前,可有立下遗诏?”
只见高阶之上,女子纤薄的肩头一下下抽动,鼻音还噙着哭腔:“陛下在弥留之际,确是立下一道圣旨....”
殿下百官闻言后,纷纷撩开衣摆,齐刷刷跪地迎接圣旨。
楚月鸢拭去眼角泪水,她徐徐展开手中卷轴,清凌凌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
“天祸大齐,朕不期倚任非人,错付蜀王,遭此横祸,天之所废,有自来矣。幸得逸王身怀忠义,披发缨冠,倾身护驾以佑太子周全,朕弥留之际,册其为摄政王,辅佐太子恢洪业于无穷,以答苍生之眷望...”
楚月鸢朗声宣读完圣旨,下令大内总管王公公将诏书拿给殿下众臣传阅,她则默默退回到逸王身后。
果不其然,一阵窸窸窣窣议论声过后,不少臣子陆续发出质疑。
“圣旨上的字迹确是陛下的,玉玺大印亦无疑,只是先帝生前忌惮北庭势大,数度想收编浮屠军为禁卫军,与逸王的关系势如水火,为何先帝临死前,忽然将大齐的江山托付给逸王...”
“太子固然年幼,可皇室宗亲中不乏可托付之人。不提巴陵的宸王,北地的梁王,光是京城里还有陛下的手足端亲王和安贤王等,哪里轮得上逸王这种被先帝驱逐去北庭的异性藩王...”
“正是,更况且逸王的血脉一直存疑...”
听着高阶下层出不穷的质疑声,楚月鸢微微蹙起眉心,忍不住抬眸看向男子清隽的背影,暗忖自己是不是错上了贼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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