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中玉把最后一筐葱卸下来时,后腰传来一阵钝痛。他没敢猛起身,先拿手撑着竹筐沿,膝盖慢慢伸直,再一点点抻着腰。
他靠在旁边的水泥柱子上,想歇两分钟。眼睛刚闭上,还没等喘匀气,眼前突然炸开一片白 。
紧接着,声音也涌来了。周围人群的抽气声、林薇断断续续的哭声,裹着香槟的甜香,往鼻子里钻。他看见郑爷爷拄着拐杖走过来,拐杖往地上戳得 “咚咚” 响,指着郑砚深的手指抖得厉害,“你疯了!郑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两个穿黑西装的保镖冲上来按住郑砚深,他还在挣扎,头往程中玉这边扭,额角的青筋爆出来,眼泪混着怒意往下掉,混着气声喊得嗓子都哑了:“程中玉!你别走!你敢走试试!”
两个保镖加了力,一个人摁着他的肩膀,另一个人膝盖压在他的背上,把他整个人按得贴在地上。他还想伸手往程中玉的方向够,手指在地上抓得指甲缝里全是灰,额角磕在地面上,渗了点血,混着眼泪和汗往下淌,可他不管,还是一个劲地喊,喊得嗓子都破了,“你过来!我只要你!你敢踏出这个门一步,我他妈的饶不了你!听见没有!”
最后是郑爷爷发了狠,朝保镖递了个眼神。一记手刀劈在郑砚深颈后。
程中玉眼看着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倒下去,晕过去前还在喃喃 “别离开我”。
“中玉?中玉?” 旁边的声音把他拽回来,林老板手里递过来个搪瓷杯,“先喝口,看你脸白的,刚才盯着空气发呆,魂儿跑哪儿去了?”
程中玉猛地回神,眼前的白影和哭声全没了,只剩菜场里的潮气,混着隔壁花店的月季香。他慌忙伸手接水杯,声音哑得厉害,“没、没咋,卸完货有点累,走神了。”
他想起医生上周的叮嘱——新药效还不稳,疲劳或情绪波动时容易引发记忆闪回。刚才大概是卸货太累,加上凌晨吹了冷风,药劲没扛住,才让那些旧画面又冒了出来。
“咋了林叔?” 他喝了口温水,好受了点,“您刚才说啥?”
“问你这葱咋卖!” 林老板笑着指了指他的摊前,“人阿姨等半天了。”
程中玉这才看见摊前站着位阿姨,手里拎着个布袋子,正低头翻葱捆。他赶紧直起身,把水杯递回去,“阿姨,葱三块钱一斤,刚从批发市场拉的,还新鲜。”
阿姨挑了把看着嫩的,递给他,“小伙子帮我称称。”
程中玉接过来,立刻就顺着葱帮往下撕。把外层发蔫的、沾了泥的皮全剥掉,只留里面水灵的葱白和绿叶子。
“您看这样,回家直接切就行,不用再收拾了。” 他把剥好的葱放在秤上,“刚好一斤,算您三块。”
阿姨看着他手里干干净净的葱,又瞅了瞅他的脸,笑了,“小伙子人实在,还帮着剥葱。长得也俊,就是太瘦了,是不是天天起早贪黑,饭都顾不上吃?”
林老板跟着点头,伸手轻轻拍了拍程中玉的胳膊,触到衣服下凸起的骨头,无奈地说:“可不是嘛!我说中玉啊,你这孩子咋就长不胖?你看你这脸,白得跟纸似的,长得比姑娘还秀气,就是太瘦,又总带着点病气,得好好补补才行。”
程中玉把葱装进阿姨的袋子里,被两人夸的耳尖有点发烫, “我、我没事,就是…… 就是早上没顾上吃饭,有点没力气。”
阿姨付了钱,拎着葱走的时候,还回头叮嘱:“多吃点饭,太瘦了看着心疼。”
刚刚两人的攻势太猛,程中玉羞出一头细汗,他往围裙口袋里摸,想掏块纸巾擦汗,却触到个滑溜溜的东西。
是那块黑石头,磨得发亮,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 “深” 字。
林老板眼尖,凑过来看:“这啥?挺别致。”
“捡的。” 程中玉赶紧把石头塞回去,指尖蹭过上面的刻痕,心里还是动了下,“以前上学,路边捡的,看着好玩就揣着了。”
其实这是在育英中学的香樟树下捡的。那时候他蹲在车棚,正用细铁丝给郑砚深挑卡住的车锁,看见这石头躺在树根下,阳光照在上面,亮得发冷,像极了郑砚深的眼睛。他偷偷用小刀刻了个 “深” 字,一揣就是这么多年。
“这天儿真好,适合晒被子。” 林老板抬头看了看天,“我家那床厚被子还堆在衣柜里,中午得搬出来晒,不然该潮了。”
程中玉也抬头看了看,太阳慢慢爬高了,光落在摊前的葱叶上,绿油油的。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石头,又想起刚才那些疯狂的、歇斯底里的画面,现在想起来,心里早就毫无波澜,
早不爱了……
那颗曾经悸动过的心从他被郑砚深的朋友羞辱,郑砚深却冷眼旁观的时候;从他发问志愿被改的事,郑砚深却表现得毫不在意的时候;从他一遍又一遍地拒绝成为第三者,却被郑砚深狠狠教训的时候。那些一次比一次冷的伤害,早把高一那年偷偷仰望的心动,磨成了没什么温度的灰。
……
16岁的程中玉走进育英中学的大门。
“看,就是他,他妈天天蹲路边补衣服的。”
“穿得跟捡破烂似的,真不知道怎么考进来的。”
两个男生的议论飘进耳朵,程中玉把头埋得更低,快步往教学楼走。
这种话他听了快半年了,从刚入学时还会到没人的地方偷偷掉眼泪,到现在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早像每天要咽的咸菜一样,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这些事情他从没主动说过,但大家不知道为何都了解。他妈在巷口摆补衣摊,挣的钱刚够糊口;他爸欠了一屁股债跑了,只有赌输了没钱了才会回家,回家就是又打又砸地要钱。
进了(3)班教室,刚走到后排,不知谁“手滑”,一本练习册“啪”地砸在他背上。“不好意思啊。”那人笑着说,眼里却没半点歉意。
程中玉没回头,捡起练习册放回去。他不会质问,不会愤怒,全班都知道,他是个被欺负了也只会把头往回缩的窝囊废,反抗只会招来更重的推搡。
刚在最后一排坐下,身后的门“哐当”一声被踹开。程中玉的神经瞬间绷紧——肖扬来了。
他最怕肖扬。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自己总低着头,三棒子打不出个闷屁,加上穷得明明白白,成了最显眼的软柿子。旁人顶多嘴碎几句,肖扬却爱动手,踹他一脚,抢他的作业本乱画,看他被推搡时只会往后缩,被扇耳光时连躲都不敢躲,缩着脖子不敢吭声的样子。
肖扬扫了他一眼,也许是今天没兴致,没像往常那样找茬,径直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程中玉悄悄松了口气。
早读课刚上一半,班主任突然进门打断了满室的朗读声,镜片后的眼睛扫过全班,“都停一下,介绍位新同学。”
门口的男生应声走进来,“这位是郑砚深同学,从实验中学转来我们学校,郑砚深同学学习很好,大家要向他看齐。”
程中玉抬头的瞬间,呼吸猛地顿住。
男生走到讲台旁,身形挺拔如松。瞳仁黑得沉静看人带着股迫人的气场,鼻梁高挺,唇线清晰,下颌线绷出冷硬的线条,不怒自威。连站着的姿势都带着股说不出的矜贵,跟这教室里的喧嚣格格不入。
程中玉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像有只小鼓在胸腔里敲,连耳根都悄悄烧红了。
他不是没见过好看的人。班里的王笑晨是公认的校花,扎着高马尾,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每次走过走廊都有男生偷偷看她,可他从来没动过心思,甚至觉得那些偷偷递情书的男生有点幼稚。
可现在,看着讲台上的郑砚深,他却觉得喉咙发紧。是那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心里又甜又慌。
郑砚深身上的一切,都是他没接触过的光鲜:平整的衬衫、干净的球鞋、沉静的气场,甚至连他站在讲台上,影子落在黑板上的轮廓,都透着股他望尘莫及的样子。
他不敢多看,怕被人发现自己的异样,只能把目光落回课本上,可那些熟悉的字却变得模糊起来,满脑子都是刚才瞥见的画面 —— 郑砚深垂眼时长长的睫毛,他说话时清晰的唇线,还有他站在讲台上挺拔的身姿。
前排女生在窃窃私语,“他长得也太好看了吧”“听说他奥数拿了全国奖”“实验中学的啊,听说那边的学生都很厉害”“你看他的手,好好看”。
每一个字都往他耳朵里钻,勾得他忍不住又抬了眼。郑砚深刚好抬起头,目光扫过教室,视线经过他时,程中玉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了缩脖子,心脏“咚咚”撞着肋骨,快得要蹦出来。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身上带点油污的校服,袖口还沾着点他妈补衣服时蹭的线头。身上还总带着洗不掉的灰,有时是被按在地上蹭的,有时是被鞋踹的,全校都知道他是那个穿不起新衣服、被欺负了只会躲的穷光蛋软蛋。
想到这里,跳得乱七八糟的心又沉了下去。讲台上的那个耀眼的男生,光是站在那里,和他就像两个世界的人。
“你坐程中玉前面那个空位。”班主任指了指位置。
程中玉猛地抬头,怀疑自己听错了。那个空位就在他正前方,抬眼就能看见对方的背影。这种近乎“靠近”的幸运,怎么会落到他头上?他握着笔的手瞬间收紧,连呼吸都忘了。
周围的目光“唰”地聚过来,有惊讶,有羡慕,可他什么都顾不上了,满脑子都是“他要坐在我前面”,心脏又开始不规律地狂跳。
郑砚深迈开长腿往这边走,白球鞋踩在水泥地上,哒哒的声音一下下敲在程中玉心上。
当他走近时,程中玉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飘来的味道,不是汗味,也不是廉价洗衣粉的香味,是种淡淡的他连形容都形容不出来的昂贵的香,干净得让他自惭形秽。
他慌忙低下头,盯着自己脏兮兮的鞋子,感觉自己像块灰扑扑的旧抹布,连呼吸都放轻了。他能看见郑砚深露出的一小截手腕,皮肤冷白,手腕骨清晰分明,比他自己那双红肿长茧,带点黑泥的手好看多了。
程中玉悄悄吸了口气,想要把那股味道深深留在心里。他知道自己跟郑砚深是两个世界的人,可当那道清瘦挺拔的背影就落在自己正前方时,他还是忍不住红了耳根,连课本上的字都看不清楚了。
后来很多年里,他都记得那天的阳光,那是他十六岁时,第一次为一个人,心跳得这么乱。他还没料到,这个让他在课堂上攥紧笔杆的少年,会成为他往后数十年里,爱到骨髓,也疼到骨子里的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