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场的铃声响到第三遍时,程中玉才放下笔。不算太好,也不算太糟,和他预想的一样,稳定得像杯晾透的白开水。
走廊里已经炸开了锅。有人把书本往天上抛,白色的纸页纷飞着;有人勾着肩膀往校外冲,喊着要去KTV通宵;肖扬举着手机拍照,镜头扫过人群,最后落在前排那个被簇拥着的身影上。
是郑砚深。
他单肩挎着黑色背包,背包带斜斜压在肩头,把白衬衫的肩线撑得格外挺括。
他倚着楼梯栏杆站着,长腿随意交叠,脚尖轻点在台阶边缘,姿态慵懒却透着股利落劲儿,听着周围人讨论暑假去哪个国家旅行,嘴角噙着点漫不经心的笑。
阳光从窗口涌进来,给他周身镀了层金边,像自带一层柔光滤镜,让旁人的目光忍不住往他身上黏。
程中玉站在人群边缘,像株被遗忘在角落的野草,看着那片属于郑砚深的光亮,忽然觉得眼睛有些涩。
这是最后一面了。
这个念头跳出来时,他自己都愣了愣。好像从得知郑砚深要出国的那天起,他就在心里悄悄倒数,数着剩下的课堂,剩下的提问,剩下的、能远远看着他的日子。现在,终于数到了头。
他该说点什么吗?说“再见”?太普通了。说“一路顺风”?又怕显得多余。对郑砚深来说,他或许就像道模糊的影子,连告别都显得自作多情。
肖扬忽然推了郑砚深一把,笑着往程中玉的方向努嘴,“看,你的小跟班还没走呢。”
郑砚深的目光扫过来,很淡,像风吹过水面,连涟漪都没起一个。
他甚至没停下和旁人的交谈,只是几秒钟的停顿,就转了回去,继续说着伦敦的天气和签证的流程。
程中玉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捏了下,不疼,就是有点空。他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点“最后一面”的郑重,实在可笑。
最后他狠狠看了郑砚深一眼。不是愤怒,也不是怨恨,就是想把这张脸记牢些——记牢他挺直的鼻梁,记牢他说话时微微上扬的语调,记牢阳光落在他身上时,那种遥不可及的好看。
然后,他转过身,默默地走出了教学楼。
他摸了摸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招工启事。是昨天路过小吃街时顺手捡的,快餐店招暑期工,管吃饭,工资够攒下第一学期的学费。
校门口的喧闹被远远抛在身后,程中玉低着头往前走,影子被拉得很长,他没有回头。
有些告别,从来都不需要说出口。就像他没送出去的豆浆,没说出口的感谢,没敢承认的心动,最终都会被夏天的风吹散,埋进无人知晓的角落。
……
暑假的风带着热气吹了半个月,分数出来了,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程中玉系着快餐店的红色围裙,正蹲在地上擦桌脚的油渍,忽然听见门口的风铃叮当作响。他抬头,手里的抹布“啪”地掉在地上。
是郑砚深。
他穿着件浅灰色的短袖,牛仔裤裤脚随意地卷着,站在玻璃门内,目光扫过亮堂的店面,最后落在程中玉身上。身后还跟着个穿西装的男人,正拿着手机讲电话,语气焦急:“……对,就是这个路段,您尽快派拖车过来,车标?宾利……”
宾利。程中玉的手指蜷缩起来,指甲掐进掌心。他在电视上见过这个牌子,广告里的车标像只展翅的飞鸟,骄傲得很。
郑砚深径直走到靠窗的座位坐下,姿态随意地靠着椅背,目光落在程中玉身上时,没什么波澜,像在看一个普通的服务生。
程中玉的脸“腾”地红了,从耳根一直烧到脖子。
他慌忙捡起地上的抹布,往围裙上蹭了蹭,转身想躲进后厨,却被领班喊住:“小程,3号桌点单。”
3号桌就是郑砚深坐的位置。
他硬着头皮走过去,手里的菜单被攥得发皱。走到桌边时,他几乎不敢抬头,视线只敢盯着桌面的木纹:“请问……要点什么?”
“一杯冰美式,”郑砚深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再要份薯条。”
“好的。”程中玉飞快地记下来,指尖抖得厉害,圆珠笔在单子上戳出个小坑。他想立刻转身走,手腕却被轻轻碰了一下。
程中玉像被烫到一样缩了缩手,心脏“咚咚”地撞着胸腔,几乎要跳出来。
“高考考得怎么样?”郑砚深忽然问。
他还以为自己在郑砚深心里,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过客,高考结束,就连最后一丝名为“同窗”的关系也没了,没想到他竟然会问起自己的成绩。
他呆愣住,抬起头时,撞进郑砚深的眼睛里。那双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可程中玉却看不懂里面的情绪。
他张了张嘴,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还行,发挥得挺稳定。”
“准备报哪所大学?”郑砚深又问,他虽然问的是程中玉,却一直看着窗外,似乎在想别的事。
程中玉的喉结动了动,自卑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他想起母亲昨天在灯下算的账,想起志愿填报指南上那些省外院校的名字——那些学校的分数线不高,学费也便宜些。
“还没完全定,”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磨出毛边的袖口,“分数不算高,去省外的话,或许能冲个一本。在省内……只能读二本。”
“哦。”郑砚深应了一声,没再多问,拿起桌上的纸巾擦了擦手,像是刚才碰过他的地方沾了什么脏东西。
程中玉的心猛地一沉,像被扔进了冰水里。他飞快地说了句“您稍等”,转身几乎是逃进了后厨。
后厨的抽油烟机嗡嗡作响,他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胸口还在发闷。刚才郑砚深的眼神,他的语气,他擦手的动作,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原来,他连让郑砚深多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穿着廉价的服务生制服,在油烟味里打转,和那个开着宾利、即将远赴重洋的郑砚深,早已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端着冰美式和薯条出去时,郑砚深正看着窗外,程中玉把东西放在桌上,轻声说:“您的餐齐了。”
郑砚深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程中玉转身离开,脚步快得像在逃跑。走到后厨门口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郑砚深正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嘴角噙着点若有若无的笑,大概是在和谁聊天,聊的或许是伦敦的天气,或许是暑假的旅行计划,总之,不会是关于他这个服务生的事。
他低下头,继续擦着那些永远擦不完的油渍,这一次,想连带着心里那点残存的、卑微的念想,也一起被擦得干干净净。
又过了半个月,录取通知书开始陆续发放。程中玉每天收工后都往邮局跑,心里既盼又怕 —— 盼着能被 F 市的学校录取,又怕分数不够,只能去更偏远的地方。
直到这天下午,他正在菜市场帮母亲搬东西,邮递员骑着电动车喊着他的名字,“程中玉!录取通知书!”
邮递员笑着递过来,“赶紧拆开看看,考上哪所大学了?”
他拆开时,手指都在抖。红色的封面上印着烫金的校名——不是 F 市的一本,也不是 Q 市的二本,而是 A 市本地的一所二本院校!
可是、可是、他明明记得最后确认志愿时,连保底的学校都填在F市,绝不会变成这串刺眼的 “A” 字开头的数字。
他蹲在路边,把那张录取通知书翻来覆去地看,招生代码、专业名称、校长签名,每一处都印得清清楚楚,确实是他的名字,他的身份证号。
“咋了?” 母亲凑过来,手里还攥着捆小葱,“考上了?哪个省的?F市还是Q市?那边暖和,我去菜市场帮人择菜也方便,A市的菜摊老板精得很……”
程中玉把通知书往身后藏,后槽牙咬得发酸,“妈,是…… A市的学校。”
母亲手里的小葱 “啪嗒” 掉在地上,“A市?你没跟妈开玩笑吧?咱们不是说好了离这儿远远的?那些催债的知道咱们在这儿,还不得天天堵校门?”
“我没填这个学校。” 程中玉的声音发颤,捏着通知书边角的手几乎要把纸戳破,“志愿表最后确认时,我特意跟老师核对过,三个志愿全在南边,连A市的边都没沾!”
“我去找老师问!” 程中玉攥着通知书,塑料封皮被手心的汗浸得发黏,脚步迈得又急又沉。
他往高中学校跑,路上遇到熟人打招呼,也没心思应,满脑子都是 “志愿被改了” 的念头。
刚上教学楼台阶,就撞见班主任王老师抱着教案出来。王老师看见他手里的红封皮,脚步顿了顿,眼神飞快地往旁边的楼梯间瞟了瞟,然后才硬着头皮走过来,“程中玉?你怎么来了?”
“王老师!” 程中玉赶上前,声音带着急惶,“我的录取通知书有问题,我没报 A 市的学校。”
王老师皱眉推开他的手,故作淡定地扶了扶眼镜,“什么问题?系统里录的就是这所,你自己填志愿时眼花了吧?”
说这话时,他的指尖在教案下不住地抠着。
“我没有!” 程中玉把通知书往他面前递,“最后确认那天下午第三节课,我在办公室跟您对过,您当时还说我梯度填得合理,F 市那所一本有希望!”
王老师的脸色僵了僵,往四周扫了圈,压低声音,“你记错了。志愿表提交后就锁死了,教育局的系统,哪能说改就改?”
他往程中玉肩上推了一把,力道不轻,“是不是觉得这所二本配不上你?能考上就不错了,多少人想读还没这机会呢。”
“不是好不好的事!” 程中玉攥着通知书的手在抖,“我妈身体不好,A 市催债的天天蹲我们家巷子口,我们说好要走的!您当时也说出去闯闯好,怎么现在……”
“哪来那么多废话!” 王老师突然提高音量,“系统显示就是你自己填的!我这还有当时的确认截图,要不要给你找出来?” 他的声音发虚,也不真的去拿,“赶紧走赶紧走,别在这儿胡搅蛮缠,影响我下班。”
程中玉被他推得踉跄了两步,腰撞在楼梯扶手上,却对王老师的态度感到更厉害的奇怪。
看着王老师躲闪的眼神,心里突然冒出个荒谬的念头 ——
“是您改的,对不对?” 他豁出去,“您为什么要改我的志愿?”
王老师猛地瞪起眼睛,“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当老师几十年,用得着改你个穷学生的志愿?”
他着急赶走眼前的学生,唾沫星子喷在程中玉脸上,“我告诉你,别给脸不要脸!再闹我就报保卫科了,说你寻衅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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