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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 欠债

开学前一周,程中玉把租来的小房间收拾出个角落,摆上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书桌。

“真不住校啊?”母亲一边穿针引线,针脚在缝好的的书包带上打了个结,“听说大学里都住宿舍,上下课方便,还能交不少朋友。你这天天跑回家,多折腾。”

程中玉正往玻璃罐里装腌好的萝卜干,听见这话抬头笑了笑,“折腾啥呀?从家到学校来回就十分钟路,比宿舍到教学楼还近呢。”

他把罐子盖拧紧,“早上能帮你出摊搬货,我下午回来就算晚点也能帮你收摊,两边都不耽误。”

母亲把书包往桌上一放,拍了拍他手背,“那也别硬扛着,可不能耽误你学习。”

“这耽误什么。”程中玉拿起书包试了试肩带,针脚缝得又密又牢,“再说住校要交住宿费,咱这里也交着租金,何必交两份。”

母亲叹了口气,从围裙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黄澄澄的梨,“你呀,从小就知道替家里打算。喏,这是今天卖剩的梨,甜着呢,洗两个吃。”

程中玉接过来,瞥见桌角的铁皮饼干盒,里面的钱码得整整齐齐,硬币和纸币分门别类,眼看就快够学费了。“妈,您看,学费还差一点就凑齐了。”

他指着盒子笑,“等我上了大学,课余时间去做兼职,以后就不用您这么辛苦了。”

“兼职不急,学习要紧。隔壁王阿姨昨天还跟我说,‘你家小玉懂事,将来肯定有出息’,妈等着享你的福呢。”

程中玉咬了口梨,甜汁顺着喉咙往下淌,心里暖烘烘的。他忽然想起什么,小声问:“妈,这几天……没看见郑砚深来市场吧?”

母亲擦着桌子的手顿了顿:“那个A大学生?没见着。怎么了?”

“没事没事,”程中玉慌忙摆手,耳根有点发烫,“就是随便问问。他不来才好,各过各的日子,谁也别打扰谁。”其实他心里藏着点没说出口的失落。这几天帮母亲收摊时,总忍不住往菜市场入口的槐树底下看,却再也没见过那辆黑色山地车。

母亲看他一眼,没再多问,“不过他也在咱这买了不少东西,是个老客户呢。”

说着,母亲从口袋里掏出支钢笔,笔帽锃亮,“妈今天挣得多,给你买了支新钢笔。小玉上了大学,也得有支像样的笔。”

“妈——”程中玉看着那支笔,又看看母亲鬓角的白发,声音有点哽咽,“您留着钱给自己买点东西吧,我以前那些旧文具还能用呢。”

“旧的该换了。”母亲把钢笔塞进他口袋,按住他的手,“妈这辈子没啥大本事,就盼着你好好读书,将来能坐办公室,不用像我一样在菜市场风吹日晒。”

程中玉用力点头,“日子会越来越好的,等我毕业找了工作,就让您在家歇着,再也不用这么辛苦了。”

母亲笑着,眼里亮闪闪的:“好,妈等着。”,

程中玉咬着梨,喜滋滋的。心里那点因为见不到某个人的失落,被这实实在在的暖意盖了过去。

可安稳日子终究没撑过两天。那天下午,他正帮母亲收摊,隔壁王阿姨忽然拉着他往角落里躲,压低声音说:“小程,这两天总有人来问你家情况,三个大男人,看着就凶,是不是……是不是你们说的以前那些催债的?”

程中玉的脸“唰”地白了,刚想说什么,就听见母亲在摊位前惊呼,他下意识地就冲出去。只见三个花衬衫堵在摊前,为首的刀疤脸正用鞋跟碾着一个苹果,汁水溅得到处都是。

“程老三的小崽子,总算露头了?”刀疤脸狞笑一声,黄黑的牙床露在外面,“你爹跑了,账总不能烂了吧?老子找你们娘俩找得快疯了!”

程中玉扑过去把母亲挡在身后,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洗得发白的T恤:“我们现在暂时没钱……再给点时间……”

“时间?”另一个矮胖子突然踹翻了水果摊,烂桃烂梨滚了一地,“三年前就跟你妈说过,利滚利,现在连本带利五十万!今天不拿出来,就卸你一条腿抵债!”

母亲死死抱住程中玉的胳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们真的在凑……小玉马上要上大学了,等他毕业挣钱……”

程中玉心里 “咯噔” 一下,暗叫不好。母亲这话像往油锅里泼水 。

“大学?”刀疤脸突然揪住程中玉汗湿的头发,猛地往铁皮柜上撞。

“砰!”闷响震得周围摊位的塑料袋都在抖。程中玉眼前炸开一片金星,嘴角瞬间溢出血沫。

“都他妈能上大学了,还哭穷?” 刀疤脸拽着他的头发把他往起提,黄黑的脸几乎贴到他脸上,唾沫星子喷在程中玉脸上,“当老子是傻子?上大学不要钱?你妈能给你交学费,就不能还老子钱?”

程中玉被拽得脖颈后仰,疼的他牙齿咬得咯咯响,“学费是我们一点点攒的…… 再给我们半年,我肯定还一部分……”

“解释什么!”一个矮胖子一脚踩烂个滚到脚边的烂梨,“今天见不到钱,就卸你一条腿当利息!!”

五十万,就算把他拆成零件卖,也凑不齐这个数。

“选吧,左腿还是右腿?” 刀疤脸蹲下来,用鞋尖戳着他的膝盖,“你爹欠的债,总得有人还。”

程中玉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指节抠进掌心的烂泥里。他能跑吗?目光扫过被两个男人架住的母亲,她的脸已经白成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跑了,他们只会对母亲下手。

“我选!别碰我妈!”

“老太婆,听见没?你儿子要替他爹还债。要么现在掏钱,要么看着他断条腿,选吧。” 架住母亲的其中一人说道。

母亲的眼睛瞪得滚圆,浑浊的泪水里全是惊恐,“没有钱…… 真的没有……”

她拼命往程中玉那边挣,“放过我儿子…… 我去卖血…… 我去给你们磕头……”

“卖血?” 刀疤脸突然笑出声,一脚踹在程中玉的肋骨上,“你那点血够买个创可贴不?”

程母能看见对方抄起旁边的铁秤砣,掂量了掂量。

“看来是选看着他死了。” 刀疤脸掂着秤砣,一步步朝程中玉走去。

“别碰他!” 母亲突然爬起来,疯了似的扑过去抱住刀疤脸的腿,“我给你们钱!我去借!三天!就三天!”

秤砣 “砰” 地砸在程中玉耳边的水泥地上,碎石崩到他的侧脸。“死老太婆!滚!” 他踹开母亲,“现在知道懂事了,晚了,我今天非得给你们俩点教训瞧瞧。”

母亲被踹得趴在地上,花白的头发黏着烂泥,她突然扬声尖叫:“杀人了!杀人了啊!”

声音刺破市场的嘈杂,惊得几个孩子哇地哭出来,却被大人死死捂住嘴,“谁来救救我儿子!求求你们了!”

再砸下来时,程中玉只来得及蜷起脊背,后背就传来一阵钻心的钝痛。

“呃——”他闷哼一声,像只被扔进沸水里的虾,身体猛地痉挛起来。

“放开我!你们这群畜生!” 母亲被矮胖子踩住手腕,指甲在水泥地上抠出几道血痕,“我儿子要是有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拼了!杀人了啊 ——”

秤砣又一次扬起,这次砸在程中玉的后腰。他疼得弓起身子,喉咙里涌上腥甜,一口血呕在地上。

第三下砸在小腿上时,程中玉听见骨头发出细微的“咔”声,身体软得像摊烂泥,连转动眼珠的力气都快没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刀疤脸再次举起秤砣。

母亲的哭喊还在耳边炸响,眼前的血雾里,忽然看见双白色的运动鞋。

是郑砚深。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放开他。”郑砚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种让人不敢违抗的气势,让刀疤脸挥到半空的秤砣顿住了。

刀疤脸转头骂道:“哪来的小崽子,少管闲事!”

郑砚深没看他,只盯着程中玉渗血的手背,眉头微蹙。“多少。”

刀疤脸愣了下,随即报出个数字,带着恶意往上翻了翻,“连本带利,八十万!”

程中玉的眼皮颤了颤,挣扎着说话,血沫子在嘴角积成小小的红泡,他张了张嘴,气若游丝:“是…… 五十万……”

“闭嘴。”郑砚深打断他,从包里摸出手机,点开转账界面,“账号。”

刀疤脸忙不迭报了账号,笑得脸上的横肉都堆起来,“这位少爷真是爽快!以后有难处尽管找哥……”

郑砚深没理他,输完账号直接转了八十万。到账提示音响起时,刀疤脸乐得眉开眼笑,临走前还踹了程中玉一脚:“算你小子运气好!”

后腰的伤口和小腿的骨裂像在同时燃烧,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五脏六腑疼。

人群渐渐散去,程中玉像摊被揉皱的纸,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还活着。郑砚深轻轻踢了踢他的脚踝。

“八十万,记清楚了,你欠我的。”

他挣扎着想撑起来,胳膊刚弯到一半就软下去,疼得喉间溢出细碎的呻吟。

“我转了多少,你就欠多少。” 郑砚深打断他未出口的话,目光冷得像淬了冰,“我的规矩,没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程中玉不自然扭曲的小腿,“或者,你现在把那三十万给我?”

程中玉想解释什么,最终白眼一翻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意识彻底沉下去前,有人托着他的后背往上抬,每动一下,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

……

再次睁眼时,白色的天花板映入眼帘,消毒水的味道呛得他咳嗽起来。他动了动手指,缠着绷带的手背传来紧绷的疼。

“醒了?”

郑砚深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正转着手机玩弄,脸庞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看到他,程中玉就猛地想起那八十万,心脏像被什么攥住了,瞬间绷紧了身体。

“医生说你命大,没伤到要害。” 郑砚深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过两天就能出院。”

“过两天…… 就能出院?” 程中玉的声音哑得厉害。

他本该松口气 —— 不用在医院多花钱,还能早点回去帮母亲看摊,可话刚说完,眼眶就先红了。

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是租屋桌角那个铁皮饼干盒:一元硬币被他数了一遍又一遍,叠得像小柱子;五块十块的纸币被母亲压在枕头下,每天睡前都要摸一摸;

这些他和母亲拼尽全力攒下的 “希望”,在郑砚深眼里,不过是动动手指就能扫净的阴霾。他跨不过的坎,在对方那里连 “麻烦” 都算不上。

眼泪没忍住,先滚出了眼眶,砸在被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程中玉慌忙别过头,想把脸埋进枕头里,可越憋,眼泪越涌得凶,最后索性放任自己哭出声,肩膀一抽一抽的,连带着绷带都跟着动,手背的疼都盖不住心里的酸。

他程中玉知道自己配不上郑砚深,从高三那年就断了念头,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让他再次被郑砚深拯救。

又一次被打得趴在地上,上次是操场的泥地,这次是菜市场的烂水果堆;上次是肖扬的鞋印,这次是刀疤脸的秤砣。而两次,郑砚深都在。

都看见他最狼狈的样子了。

看见他被打得站不起来,看见他满身泥污,看见他连八十万都拿不出,要靠对方动动手指才能活命。

他喜欢郑砚深啊。喜欢到每次在图书馆瞥见对方的背影,都要先悄悄拍掉自己校服上的灰;喜欢到听见有人提起郑砚深的名字,耳朵会烫半天;喜欢到每次请教问题,都要把字写的工工整整。

正因为喜欢,才更怕这样啊。

怕自己这副样子玷污了郑砚深眼里的世界,怕对方想起他时,画面永远是趴在地上、淌着血、连头都抬不起来的窝囊样。他宁愿郑砚深从来没见过他,宁愿高三那次肖扬下手再重点,宁愿这次被刀疤脸拖走,也不想这样 —— 被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人,两次看见自己像条丧家犬。

他的世界里,是铁皮饼干盒里数了又数的硬币,是母亲冬天里冻得像红萝卜、裂着口子的手,是每天收摊后要捡回家的烂菜叶。而郑砚深的世界呢?是窗明几净的书房,是随手就能转出八十万的手机,是他连想都想不出的轻松。

这样的两个人,远远看着就够了。

还不如再也不见。

眼泪越涌越凶,把枕头湿了一大片。

郑砚深靠在窗台边,目光落在程中玉耸动的肩膀上。

真有意思。平时在学校见着,这小子永远是低着头的,校服后襟总沾着若有若无的脚印,活脱脱个任人拿捏的软蛋。

可现在呢?哭得脸都皱成一团,眼泪鼻涕糊在下巴上,连带着绷带都湿了大半,哭得这么不管不顾,把那点藏不住的委屈全抖落出来了。

他心里起了点逗弄的念头。

其实,程中玉那点心思对他来说不是秘密,不过在他眼里,那只不过是个穷小子揣着的廉价的喜欢,所以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就像昨天和朋友在台球厅,陈屿用球杆戳着他胳膊笑,“听说你高中有个小尾巴?叫什么……程中玉?真能被你迷得七荤八素?”

他当时正俯身瞄准,母球发出的瞬间,唇角勾了下,漫不经心地回了句,“试试就知道了。”

不过是随口一句,谁料想,这 “试试” 的机会,转天就撞进了眼里。

此刻看着地上哭得喘不过气的人,郑砚深忽然觉得,这场“试试”或许比想象中更有趣。

哭了不知多久,嗓子哑得发不出声,程中玉才抽噎着停下来。

头顶传来郑砚深的声音,“哭够了?”

程中玉告诉自己,他算什么东西?凭什么用那些龌龊的念头玷污对方的好意?深吸一口气,喉结滚动着,哑声开口,“…… 嗯。”

眼泪不会再掉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也该彻底掐断了。

他欠郑砚深八十万,欠他两次救命之恩。别的想不了,也不能想。他能做的,只有拼尽全力去还。

不管用什么方式,一定。

程中玉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那八十万……”

“八十万不是大风刮来的,” 郑砚深打断他,“我没那么多时间等你慢慢还。”

他走到床边,目光扫过程中玉打着石膏的小腿,“从你能下床开始,每天过来。”

程中玉愣住了,眼里蒙着层水汽,“去、去哪里?”

“我住的地方。” 郑砚深转身往门口走,“听我差遣,等我让你走再走。”

程中玉的脸腾地涨红了。“你这是……”他声音发颤,又羞又急,“我不是……”

“不是什么?”郑砚深打断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冷得像淬了冰,“不是想还债?还是觉得,伺候我很委屈你?”

“要么现在去凑八十万还我,要么就按我说的做。”郑砚深收回手,揣进裤袋里,“选一个。”

程中玉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

“我……”他咬着下唇,最终还是泄了气,“我去。”

郑砚深似乎满意了,从口袋里摸出个钥匙扣扔给他。“地址在钥匙牌上。”

程中玉望着郑砚深转身的背影,喉咙里的话憋了又憋,终于还是冲口而出:“难、难不成你要我住你家里?”

郑砚深转过身,目光落在程中玉紧绷的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嘲弄的弧度,“不然呢?”

他转身就走,“别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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