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热浪裹挟着蝉鸣,一**涌向考场紧闭的窗。河溪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的笔尖悬停在试卷最后一道大题的空白处,微微颤抖。额角渗出的细汗滑落,在下巴处悬停片刻,最终“啪嗒”一声,砸在卷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圆晕。
她猛地吸了口气,像要把考场里混杂着汗味、纸张味和压抑的空气全部吸进肺里。窗外,悬铃木肥厚的叶片纹丝不动,浓绿得发沉,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笔尖终于落下,沙沙声重新响起,急促而坚定,在寂静的考场里格外清晰,仿佛是她十八岁生命里,此刻唯一能抓住的锚点。
铃声骤然撕裂紧绷的空气,尖锐得刺耳。考场瞬间沸腾,桌椅摩擦地面的噪音、解脱般的欢呼、压抑许久的喧哗,轰然炸开。河溪几乎是随着人流被推涌出教室的,初夏的阳光兜头浇下,白花花一片,晃得人眼晕。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虚脱感,还有青春特有的、躁动不安的气息。
她没有随着大流向校门口涌去,反而像一尾逆流的鱼,悄悄闪身,躲进了教学楼侧面那道被浓密爬墙虎覆盖的旧墙根阴影里。心跳在喧哗的背景音下,擂鼓般清晰又沉重。手探进校服宽大的口袋,指尖触碰到那方叠得异常平整、边角却已被汗水浸得微软的信笺——那封揣了整整三个月,字斟句酌、耗尽所有少女勇气的信。
她背靠着粗糙冰凉的墙壁,爬墙虎细小的卷须蹭着后颈,有点痒。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死死锁在远处篮球架下那个熟悉的身影上。宋扬,那个名字在她舌尖滚过千百遍,此刻却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她。他刚打完球的样子,额发汗湿地贴在额角,校服随意敞开,正和几个朋友说笑着,阳光落在他带笑的侧脸上,明亮得让人心尖发颤。
河溪的手指无意识地掐紧了口袋里那封信的边缘,指节泛白。胸腔里像揣了个失控的马达,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一个声音在脑子里疯狂叫嚣:“河溪!就是现在!快过去啊!再不去就真的没机会了!”那声音尖利又焦灼,几乎要冲破她的颅骨。可双脚却像被无形的铁水浇铸,死死焊在原地,冰冷沉重,半步也挪动不了。喉咙发紧,连吞咽口水都变得无比艰难。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像隔着厚厚的玻璃观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码。
一个穿着粉色连衣裙的女生,红着脸,被同伴推搡着,小鹿般蹦跳着跑到宋扬面前,双手递上一个粉色的信封。宋扬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礼貌地摆摆手,嘴唇动了动,距离太远,河溪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看到那女生脸上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低着头飞快跑开了。接着是第二个,一个短发利落的女生,似乎更勇敢些,直视着宋扬说了几句话,宋扬依旧是摇头,神情温和却疏离。那女生耸耸肩,似乎并未太在意,转身离开时甚至还对同伴笑了笑。
每一次拒绝,都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河溪紧绷的心弦上。那根弦被反复拨动,发出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嗡鸣。每一次拒绝,似乎都在无声地印证着她心底那个隐秘的恐惧:你也不会例外。勇气像退潮的海水,迅速从四肢百骸抽离,留下冰冷的无力感。她更深地把自己缩进墙角的阴影里,仿佛这样就能安全一些。
“河溪!发什么呆呢?走啊!”同班的赵晓晓不知何时钻了过来,一把拍在她肩上,声音带着考后特有的亢奋。
河溪惊得一颤,像被戳破了的气球,瞬间泄了气,最后一点凝聚的力气也消散了。她猛地抬头望去,篮球架下,宋扬的身影已经不见。刚才还站满了人的地方,此刻只剩下空荡荡的阳光和几个陌生的背影。
走了。真的走了。连一丝犹豫的影子都没留下。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掏空了一块,呼啸着灌进冰冷的穿堂风。她怔怔地望着那片空地,阳光刺得眼睛生疼,眼前泛起一片模糊的水光。
“嘿!河溪!”赵晓晓的声音带着探寻,又凑近了些,顺着她空洞的目光看向那片空地,似乎明白了什么,语气里的兴奋褪去,染上小心翼翼的关切,“你…没事吧?刚看你躲这儿好久了…是不是…”她没往下说,只是轻轻碰了碰河溪的胳膊,目光里盛满了无声的询问:伤心吗?
伤心吗?河溪眨了眨眼,那片水光迅速隐去。她缓缓转过头,看向赵晓晓,脸上浮起一个很浅、却异常平静的笑容,像风吹过湖面漾开的涟漪,带着一种奇异的澄澈。她轻轻摇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得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不伤心。”她顿了顿,目光越过赵晓晓,望向教学楼顶那片被夕阳染上金边的天空,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释然,“或许有一点遗憾吧。但没关系,遗憾也会成为我生命里一道特殊的光彩,它会指引我,继续往前走。”她抽出一直攥在口袋里的手,连同那封被汗水洇湿的信笺,一起暴露在黄昏柔和的光线里。信纸微皱,边角蜷曲,带着她掌心的温度。
“况且,”她低下头,指尖灵活地翻折着那封承载了太多心跳的信笺,“我还有自己最重要的目标没有完成呢。”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庄重的仪式。信纸在她白皙的指尖下变换形态,最终成了一只线条利落的纸飞机。“考上一个好大学,才是我现在该全力以赴的航向。”她抬起头,眼底映着夕阳的光,坦荡而明亮,“至于他…考上了同一所大学,或许会开心。考不上…”她耸耸肩,嘴角弯起的弧度带着超越年龄的通透,“那也自有我的路要走。”
她不再说话,只是微微眯起眼,瞄准了远处那片开阔的天空。手臂向后,蓄力,然后猛地向前一掷——
那只白色的纸飞机,载着一段未曾启齿的心事,挣脱了她的指尖,乘着傍晚温煦的风,轻盈地滑翔出去。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而短暂的白色弧线,像一颗小小的流星,执着地飞向夕阳的方向,越飞越远,最终掠过一丛开得正盛的紫藤花架,消失在教学楼投下的长长阴影里。没有回头。
赵晓晓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又看看纸飞机消失的方向,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轻轻“哦”了一声,眼神里混杂着理解、一点惋惜,还有不易察觉的佩服。
“河溪!”
一声清亮又带着暖意的呼唤自身后传来,穿透了鼎沸的人声。河溪猛地转身。
考场外,人群的喧嚣像潮水般涌动,浮动着无数张年轻而激动的脸庞。然而就在这片纷乱人海的边缘,一道身影静静地伫立着,仿佛喧嚣浪潮中一座安稳的岛屿。
是林缓。
她穿着一件素雅的青瓷色改良旗袍,真丝面料在夕阳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立领妥帖地衬着她纤长的脖颈,盘扣一丝不苟地系着,勾勒出清瘦而挺拔的身形。旗袍的开衩处,露出一段白皙的小腿,线条流畅。她站在那儿,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目光穿过涌动的人潮,精准地落在河溪身上。那笑容像初春解冻的溪水,温和地流淌过来,瞬间驱散了河溪心头最后一点尘埃般的失落。
“姐!”河溪的眼睛瞬间被点亮,像两颗骤然坠入星河的玻璃珠,所有的沉静和失落都被这猝不及防的惊喜冲散。她几乎是飞扑过去,一头扎进林缓带着淡淡馨香的怀里,手臂紧紧环住堂姐纤细却充满力量的腰身。林缓被她撞得微微后仰,随即失笑,也用力地回抱住她,手掌温柔地拍抚着堂妹单薄的脊背。那拥抱温暖而坚实,隔绝了周遭所有的喧哗与浮光。
“考完了?感觉怎么样?”林缓的声音贴着河溪的耳朵响起,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关切。她稍稍松开怀抱,双手扶着河溪的肩膀,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别紧张,也别想太多,无论结果如何,尽力了就好。”她的目光温和而包容,像一片能接纳所有风雨的海。
河溪用力点头,鼻尖还残留着堂姐衣襟上清雅的淡香,那味道让她感到无比踏实:“嗯!我知道,姐。谢谢你专门请假过来!”她的声音带着点闷闷的鼻音,是刚才扑过来时撞的,但更多的是满满的感激和依赖。
河溪仰起头,看着林缓温柔的眼睛,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关于考场,关于题目,关于那只飞走的纸飞机……那些还没来得及沉淀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
林缓却像是洞悉了她的心思。还没等河溪发出第一个音节,一只带着凉意的手已经轻轻覆上了她的嘴唇,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制止意味。
“嘘——”林缓的指尖带着一丝微凉的触感,压着河溪柔软的唇瓣,眼中笑意加深,带着了然一切的狡黠,“考完了,就别再提那些烧脑的符号了。”她放下手,顺势牵起河溪的手腕,力道温暖而坚定,“现在,是犒劳功臣的时间!走,姐带你去吃顿好的,犒劳犒劳你这颗辛苦运转了三年的大脑。”她故意眨了眨眼,语气轻快得像跳跃的音符,“新开的那家炭火烤肉,听说牛小排一绝,去晚了可要排队。”
“真的?”河溪眼睛瞬间亮了,高考的压力、未送出的情书、淡淡的遗憾……所有沉重的情绪,似乎都被“烤肉”这两个充满烟火气的字眼和堂姐温暖的手心暂时熨平了。她反手握住林缓微凉的手指,用力点头,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毫无阴霾的笑容,“冲啊!”
滋滋作响的牛小排在滚烫的烤盘上蜷曲变色,油脂的焦香混合着秘制酱料的浓郁气息,在小小的隔间里热烈地弥漫。炭火的红光映着两张眉眼相似的脸庞,林缓专注地用夹子翻动着肉片,动作熟稔。河溪则捧着一杯冰镇酸梅汤,小口啜饮着,酸甜冰凉的口感顺着喉咙滑下,熨帖了所有残余的燥热。考后的松弛感和美食带来的纯粹快乐,让她舒服地眯起了眼。
“对了,”林缓夹起一片烤得恰到好处的牛舌,放到河溪面前的碟子里,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她抬起眼,目光落在河溪被炭火熏得微红的脸上,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随意,眼底却藏着认真,“那件事呢?你之前电话里信誓旦旦的‘毕业大计划’,执行了没?”她微微歪头,促狭的笑意爬上嘴角,“有没有像个小勇士一样冲出去?”
河溪正夹起那片牛舌的手顿在半空。她抬眼,撞进堂姐含笑的、鼓励的视线里。烤肉店里喧闹的背景音似乎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她抿了抿唇,放下筷子,脸上没有预想中的窘迫或失落,反而浮起一种林缓从未见过的、近乎沉静的坦然。
“嗯,”河溪轻轻应了一声,拿起手边的酸梅汤,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目光垂落,看着杯壁上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落,“写了信,也去了。”她的声音很平静,像在叙述一件别人的事,“只是,躲在墙根那儿给自己鼓劲的时候,看到别人送信被拒……然后等我终于攒够勇气,人已经走了。”她抬起头,迎上林缓的目光,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带着点自嘲,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的清澈,“没送出去。”
林缓没有立刻说话。她放下夹子,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桌沿,专注地看着河溪。隔间上方暖黄的灯光落在她眸子里,像洒下细碎的金沙。她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没有评价,只是眼神里的温度一点点升高,那是一种纯粹的欣赏与欣慰。
“所以,”河溪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冰凉的酸梅汤,仿佛汲取着某种力量,声音愈发清晰坚定,“我把信折成了纸飞机,让它飞走了。”她摊开手掌,又轻轻合拢,做了个放飞的姿势,“我跟自己说,没关系。遗憾也会是光,照着我该走的路。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大学啊。”她看着林缓,眼神明亮而坦荡,“姐,你说对吗?”
林缓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绽放开来,像一朵在暖阳下徐徐舒展的花。她伸出手,越过烤盘上氤氲的热气,温柔地、带着嘉许意味地揉了揉河溪的发顶。少女柔软的发丝穿过她的指缝。
“河溪,”林缓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圈笃定的涟漪,“你做得很好。”她的目光深深看进河溪的眼睛里,带着一种穿透岁月、洞悉成长的力道,“真的,特别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那眼神里有赞赏,有共鸣,还有一种无需言说的骄傲。她收回手,拿起水壶,给河溪的杯子续满酸梅汤,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吃吧,多吃点,今天你最大。”
肉香弥漫,炭火低语,隔间里只剩下食物在烤盘上欢快的滋滋声和杯盏轻微的碰撞声。暖黄的灯光笼罩着两人,将这一刻的宁静与理解无限拉长。所有的未竟之言,都在食物的香气和无声的默契中悄然沉淀。
餐毕,林缓叫了车送河溪回家。车子平稳地行驶在流光溢彩的夜色里,车窗隔绝了城市的喧嚣。林缓从随身携带的精致手包里,取出一张银行卡。卡面是简洁的银色,边缘泛着冷光,上面印着一朵小小的向日葵浮雕。
“拿着。”林缓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她将卡轻轻塞进河溪的手心。河溪的手指触碰到那冰凉的金属质感,下意识地一缩,像被烫到一样。
“姐?这…不行!”河溪像捧着块烧红的炭,急切地要把卡推回去,脸上满是受宠若惊的慌乱,“太多了!我不能收!”四万块,这个数字沉甸甸地砸在她心上。
林缓却稳稳地按住了她的手,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她的掌心温暖,覆盖在河溪微凉的手背上。“听话,”她看着河溪因着急而微微睁大的眼睛,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这是我的心意。你辛苦熬了三年,闯过高考这一关,值得一份像样的奖励。拿着,给自己买点喜欢的东西,或者存着当学费,都好。”她的指尖在河溪手背上安抚性地轻轻点了点,“别推了,再推我生气了哦。”
车子缓缓停在河溪家的小区门口。路灯昏黄的光线透过车窗,在林缓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她倾身,再次给了河溪一个短暂而有力的拥抱。
“进去吧,到家发个消息。”林缓松开她,眼里带着温柔的催促。
河溪推开车门,夜风带着凉意涌入。她站在路边,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带着向日葵浮雕的银行卡,金属边缘硌着掌心,留下清晰的印记。她看着那辆黑色的车子重新汇入车流,红色的尾灯在夜色中闪烁了几下,渐行渐远,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光点,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夏夜的风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小区里熟悉的草木气息萦绕鼻尖。她低头,摊开手掌,路灯的光落在那张小小的卡上,向日葵的浮雕在光线下似乎微微凸起,传递着一种坚韧的生命力。心口那块被掏空的地方,此刻被一种沉甸甸的暖意填满。那暖意来自堂姐塞到她手中的银行卡,更来自那个拥抱里无声的力量和那句“你做得很好”。
她抬起头,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夜风,将银行卡小心地放进贴身的口袋。转过身,步履平稳地走向小区深处那栋亮着温暖灯光的单元楼。路灯将她孤单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却不再显得单薄。
身后的路灯将她的影子拉长,投在寂静的小路上。她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踏得很实。晚风拂过她额前的碎发,那张带着向日葵浮雕的银行卡安静地躺在校服口袋里,紧贴着心跳的位置,像一枚小小的、温暖的太阳徽章。她想起纸飞机消失的方向,想起堂姐旗袍上温润的光泽,想起烤肉升腾的烟火气和那句沉甸甸的“你做得很好”。
遗憾并未消失,它或许会永远留在那个紫藤花架下的黄昏里。但此刻,它不再是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心口。它像河溪自己说的那样,变成了一道奇异的光,并非刺目,却足以穿透迷惘,清晰地照亮脚下延伸的路——那条通往她自己的星辰大海的路。口袋里的向日葵浮雕,仿佛也汲取了这光芒,无声地传递着生长的力量。
她微微扬起了下巴,目光越过眼前熟悉的楼宇,投向更远处城市璀璨的灯火星河。身后是十八岁未完成的诗篇,而前方,是她即将亲手书写的序章。脚步落在水泥地上,发出轻微却坚定的声响,一步一步,走向的并非落日余晖,而是属于她自己的、冉冉升起的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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