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曦决定专注于想做的事。首先是跑完上次采样的基因分析，整理报告并分类作记录，这些是他想要做好的事，尽管已经没有了将来。这些也是他和伊安相处的记忆，他仅有的热烈爱意，尽管只是单方面的。
然后他给自己做好便当，准备去诺维尔之心的险峰之巅看一看。登山对他来说已经有些困难，何况这里的山峰并没有路，似乎从来无人攀登。最高峰海拔虽然只有一千多米，却全是垂直的峭壁，像是外神用锤头砸进大地的钉子。山顶草树繁茂，但他仍找到一处可以停泊低空飞艇的略为平坦的地方。
高处不胜寒，曦拉紧外套，走出飞艇，来到险峰顶上碧蓝的湖泊边。这片高山淡水湖有个极不浪漫的名字，叫特征湖，是诺心唯一的高山湖。湖口一条蜿蜒的水道连接下游的伊斯艾比森瀑布，湖盆很深，湖面狭长，仿若嵌在权杖顶端的龙目宝石。诺维尔的地名大多枯燥拗口，大约是文明尚未发展，只会到处参考挪用，就像一个没什么想象力的主人，对着一屋子器具费尽力气才憋出几个毫无风格的名字。
曦走到峭壁边上，岛及外海就尽收眼底。这几天天光逐渐亮堂，站到高处才发现气球藻在上浮，已接近海面，又或许是这片海面在下沉，因为远处隐约可以看出巨大的涡旋结构，中心液面凹陷，似乎与山峰齐平。这是蔚为壮观的风景，气体泡从水底析出，上浮，破裂，不同盐度温度的水流分层，交错，旋转，曦用了好一会儿才理解。
他又低头看去，目及远处是万丈深渊。一个小小的气泡，装载着上次的温跃岛，出现在视野中。这里有快乐而酸涩的记忆，叫他铭刻于心。上次放置的监测仪还没有收回来，大概伊安想收集节点风暴期间的生物数据吧。旁边有一个更小的黑影，是老板。老板在汪洋里也只是微小的一只而已。曦虽然恨他，却不想浪费时间给他，好在他一沉消失在下方的深渊里。
“那要我带什么回去吗——”恫啸似乎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甚至想的更远。
带什么，骨灰吗？这个时代人们踏入太空，当然无法带着神灵一起远行。可宗教信仰仍是心灵的归宿，艺术的泉眼，愚昧落后的温床，以及连接生死的桥梁。但活人都不够住的世界自然没有死人什么位置，下城区远郊的墓地毗邻垃圾处理站，灰满为患，是蟑螂的天堂。有钱有势有价值的亡者在上城区有专门的缅怀之地，甚至能送到月球上去，谁让他们能荫蔽子孙后代呢。而自己，曦不知道有谁要怀念自己。他的笔电里有母亲的音容笑貌，但他逝去以后，这些数据还有谁会看呢。
老板应该不吃死人，伊安大抵也无法按照偏星严谨科学的规则处理自己的尸体。不过人死灯灭，无所谓的，他愿意成为诺维尔生物圈循环的一部分。
遗产呢？他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除了老板给的那笔保证金。笔电是老旧二手货，甚至达不到妹妹学校的配置要求。
“帮我带消息回去就可以了。谢谢你，虫哥。我只有一点点存款，都不够你跑一趟腿的，但是我的心意，密码在这里。”曦轻轻的说。他知道恫啸不差钱，但他已经麻烦了人家那么多。
“行。你随时可以改变主意——”对方低颤的尾音像神明一样冷静空灵。曦觉得他似乎是永恒的，不受任何影响也不被任何困扰。
伊安还没回到，偏星到这里要五个多光天，船也不是天天有。曦知道。随着时间流逝，他的状态在不断恶化，走一下就气喘，下肢开始水肿，接着是咯血。很快他就只能躺在床上了，也无法进食。老板不再送食物过来，大概已经知道他正在死去。
而曦昏沉的头脑开始担心他会有不利于自己的抗辩，毕竟他给了一笔高额保证金，自己却还没上岗就死了，再招人他还得支付一笔保证金。自己在离开地球前有DNA留样，但是诺维尔的环境是否加速病变进程需要跨星域劳工管理委员会委托有资质的机构进行鉴定，延绵数年也是有可能的。这样老板不能请人，继父也拿不到钱。希望这种情况不会发生吧。
天啊他都快死了，还想这些干什么呢。
“伊安，你到哪里了？”等死是一件可怕的事，分分秒秒都在煎熬。通氧量已经开到最大，可躺在床上都气喘。曦忍不住联系伊安。
“我快到了。坚持一下，别放弃。”
他回复的很快，他快到了。曦反复播放这句语音，来给自己支撑下去的力量。可是伊安到了又怎样呢？只是见最后一面罢了。
“恫啸……你到哪了？我……害怕。”吐血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快死了，缓过一口气来又觉得还不至于。喉咙里是恐怖的血腥味，大口呼吸就引发痉挛般的咳呛，衣领湿透了，每一口气都像透过厚实的枕头。太痛苦了，窒息在氧气中。死亡的寒冷包围他，穿透他。
“噢——这我知道——”
曦已经听不清恫啸的声音，所有意志和力量都在抵抗死亡，把宝贵的氧气和能量留给最重要的器官。死去是一件非常可怕，痛苦，而且失去尊严的事。肌肉没有了行动的力量，可代谢还在进行，机体尽可能的在把毒废排出体外。大脑试图下床去拿个盆什么的，可握住□□的手无法发力，身体重重摔在了地上——布满血污和灰尘的石砖上。鼻呼吸面罩似乎没有错位，但其实他已无法辨别它如何才是正位。他用尽力气呼吸，但脸部仿佛被一个枕头捂死了。意识在渐渐离他远去。
有人破门而入。
是伊安。学者闪现到濒死青年的面前，迅速把一支注射器从侧面扎进他的脖子，推注，拔针，揭掉氧气面罩，抱人坐起身来，一气呵成。
曦依靠在他怀里，奇迹般地感觉到枕头松开了，有空气进来了。一丝一缕的在逐渐增加，渐渐的明晰起来，是诺维尔的气味，带着勃勃生机与活力，带着海的腥咸与清爽。
门外天空奇幻的海水蓝已经恢复为大气通透的青蓝，动荡的光影被稳定的恒星光代替，白色的浓云堆积在地平线上，海面平静，波光粼粼。沙滩上散布着星星点点的反光，是碎裂的气球藻膜。风涌进来，把屋子里的血腥和死亡气息吹散。
“你救了我？”曦费了一番力气，才说出这句简短的话。他感到自己每一秒都在好转，似乎就要重新活过来了，这，这不是濒死幻境或者回光返照吧？
“我研究了你的血样，基因变异导致红细胞不能携氧。但诺维尔大气里有崆元素，是本地生物体能量代谢的基础，理论上你的变异可以配型该种化学反应，但需要先处理器官内存储的氧和控制免疫系统的应答。我配制了一点药剂，希望有效。”伊安轻轻摩挲他的脸颊，红宝石般的眼睛里是看不懂的情愫。
“我觉得好多了。”曦尽力挤出一点笑容。
“还需要观察一段时间，你有哪里不舒服告诉我。”
然后伊安给他拿来尿盆，更换衣服，擦拭身体，再扶他躺回床上。
之后一段时间里伊安都几乎寸步不离的照顾他。给他做饭，帮他洗漱，洗澡，清洁，按摩肌肉，更多的是彻夜坐在床边守候。曦知道做这些事情的辛苦，母亲在医院时因为请不起护工，经常是他和继父轮流照顾。
曦非常感激伊安，这份恩情他大约这辈子都无法报答。好在他恢复的很快，瘦削落形的脸庞重新丰润起来，水肿和皮肤淤瘢逐渐消失，过了两周便能站能走了。头发仍是半白的，脸色也不见恢复，但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他已经能自己照顾自己，还执意要帮博士把拉下的研究进度补起来。
劫后重生，曦决定要大胆追爱。人就只活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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