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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回】劫不弃平遇蒜苗君 命不舍仄别莲花灯(1)

三日后,苍梧山。

青翠山下一间青翠小屋,绿草为盖,绿树为椽,屋主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青草,配上裹着青翠欲滴外衣的树干,简直让人觉得这地方非常不简单。

茶舍前有块青翠木板,上面写道:茶舍招募一名茶官。面貌俊美、身高八尺者优先。

安世得、应景繁、鬼娘娘三人齐齐站在屋前,困惑地看着屋顶偏东插着的一枝柳木。

不,应该不能算是柳木,那树枝上除了柳叶还有杨叶,同长在一根树枝上,所以应该算是四不像。

“欢迎各位,”落苏道,“别看我这茶舍地方小,但应有尽有。”

安世得道:“这是你的茶舍?”

“没错,是我的。”落苏道:“我饭碗多得是,将来你如果需要,我分你一个。”

月老祠看门的、花神庙看门的、现在加一个茶舍老板,安世得尽管弄不明白青翠屋上的那个四不像,但心中无比佩服,“厉害啊落苏,话说你是真的会分身术吧?”

“小会。”

“请问这里是招募茶官儿对吗?”门口站着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背着一个药筐,腰侧挂着个葫芦。

“是,你进来吧。”落苏招呼道。

“不进去了,我的药筐全是泥土…我就在门口问两句,”那年轻人道,“给我排个队,我明日一早就到。”

落苏道:“快进来吧,来者是客,哪有叫客人站门口的道理。”

年轻人再三推拒,道:“你记下我的名字,我叫连桉颐。”

落苏道:“既如此,那我就不留你。明日一早,能早就早,我在这里等你。”

年轻人笑着转身离开。

紧接着悦乐跨门而入,安世得欣喜地朝门外看去,正准备和小师姐打招呼时,姜语迟黑着脸从她身后走了出来。

安世得脸上的光几乎一刹那全部消散。

悦乐风尘仆仆:“我终于来喽。落苏啊,你快给我找口饭吃,饿死我了。”

“公主,你这是去做苦力了吗?”落苏好奇道。

“哪里,我紧赶慢赶才赶过来,多亏了语迟,要不然我今日可不一定能来。”悦乐叹气,端起水一仰而尽,“快啊落苏,我真的要饿死了,你快给我露两手。”

落苏闻言,转身朝后屋走去。

忽然听得“喵呜”一身,众人全都朝姜语迟看去。

姜语迟肩上站着一只猫。

安世得定睛细看,姜语迟头上的狸花猫猫着身子,直愣愣地盯着他,遂即一声撕心裂肺的“喵呜”。

果然,猫随主人,他和姜语迟看不上眼,所以这只猫也和他看不上眼。他不禁想起自己的阿白来,那是一只适合养在村野的大黄狗,朴素得很,给什么吃什么,从来不闹人,甚至十分黏人。

姜语迟的猫就不一样了,他从小爱养猫,家中的猫数以万计,吃饭先紧着猫吃,不管他自己吃什么,整日里哪怕吃青菜叶子,他也会专门为猫儿们做一顿全是肉的佳肴。且猫住在向阳的屋内,他住在朝阴的地方。久而久之,他的猫如他的人,“为我独尊”。

安世得认得这只猫,他没少被这只猫欺负,撕咬抓挠,且回回他都得见血。这只猫是姜语迟养得时间最久的一只,名叫“绕花小将”。

安世得琢磨不明白姜语迟为什么给他的爱猫起这么一个名字。以前还好,现在他觉得无比难听。

很快,新鲜美味的食肴被尽数端上。

众人吃饱喝足,悦乐道:“我、语迟、安世、景繁、鬼娘娘…通天呢?”

一行人这才发现李通天不在。

门外一声叹息,“我真的…很可怜呐。”说着,李通天竖起两个手指,“安入地啊安入地,两次了啊,我从今日开始记着你丢下我的遭数……”

安世得一拍脑袋,“忘了!是真的把你给忘了!”

李通天道:“我一觉醒来,月掌柜说你们已经走了……真是离了天大的谱!…师兄,亏我叫你一声师兄,你怎么有了他就忘了我?”

见他一根指头直直指向应景繁,安世得压下他的胳膊,“这不是多年没见我弟弟嘛,你多担待、多担待……”

鬼娘娘不说话,只是意味不明地笑着。

李通天两只眼瞪得如同他剑穗上的宝珠,气呼呼地看着安世得。

一语尽,除去落苏,余下六人朝苍梧山出发。

起南东西南北四首,最陡峭的是西首白雪山,最平缓的要数东首苍梧山。

苍梧山下,有一条溪水叫做“泥沙溪”,是一条算不得正经溪水的溪水,说白了就是泥沙上面淌过一点水。

一行人刚靠近泥沙溪,便有一股强风袭来。须臾,风像是被遏制住一般,顷刻消失不见。

鬼娘娘抱紧胳膊:“好冷的风。”

悦乐将她抱在怀内,“鬼娘娘,你身上怎么这么冰?”

鬼娘娘笑道:“我大约是受了风寒,现在在姑娘怀里很暖和……”

众人停下脚步,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犬吠。

紧接着一只半个人大的黄狗向他们奔跑而来,渐靠近时那黄狗忽然停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叫了两声才继续跑过来。

安世得最兴奋,颤抖着声音喊道:“阿白、阿白……我的狗哇……”

姜语迟冷冷地瞥了一眼。

安世得蹲下身抱着狗开始啜泣,根本没注意姜语迟。

“你们到得可真早,我还想再睡一会儿……”风八方伸个懒腰,一眼定在姜语迟身上,愣怔片刻蹲下身悄声问安世得道:“他咋来了?”

安世得压低声音:“跟着小师姐来的,你知道么,他现在是小师姐的驸马……”

二人蹲在地上,尽力藏在阿白身后。

但其实在场的人都能听见。

“啊?!”风八方一惊,“他?……他娶了公主?什么时候成的亲啊?”

“你不知道?八方、你隐居上瘾了么?两耳不闻窗外事啊你,公主出嫁,满城人尽皆知,你竟然不知道?”安世得惊讶之余,不忘低着嗓子道。

“还真不知道……”

安世得偷偷向姜语迟看去,见他脸拉得极其长,满脸不屑、眼里全是不耐烦。

但今日神奇的是,姜语迟没骂人。

应景繁道:“哥哥,起来吧,地上凉。”说着就要去搀扶安世得。

风八方似乎此时才注意到应景繁,“你……你怎么在?”

遂即拉过安世得,问道:“你怎么、怎么跟他在一起?你不害怕?”

安世得道:“这是应宜啊……我害怕什么?”

风八方道:“你……你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

风八方侧身看了应景繁一眼,闭着嘴蹙着眉低下了头。

应景繁道:“哥哥,有一回我在苍梧山和一只莲花妖厮杀,不小心伤了路过的这位仙君。仙君那日走得匆忙,我没来得及和仙君道歉他就不见了……仙君啊,对不起,那日多有冒犯,但在下并非蓄意为之。”

风八方道:“好、没事、我没事、仙君降妖除魔是正道、我没事我没事……”

“八方,你怎么一直颤抖啊?你是哪里不舒服吗?”安世得摸了摸风八方的额头,问道。

“我没事、你跟着仙君。”风八方笑道:“我没事,我们快走吧……”立刻转身,回头又道,“你们都是来找那盏灯的吗?”

李通天率先开口:“我是来找医药仙人求平安莲花坠的。”

鬼娘娘道:“我是来找人的。”

悦乐道:“我是……我是来凑热闹的…我必须得跟着安世。”

姜语迟沉默不言。

风八方道:“你呢?你是来做什么的?”

悦乐笑道:“他是来陪我的。”

风八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笑道:“我明白了。”接着问应景繁道:“仙君,那你呢?”

悦乐道:“师兄啊,他自然是来陪安世的啊。”

风八方道:“是、是,看我这个脑子……我们这一行人目的不同,方向就不一样,这位小哥说要去求平安坠,他得朝苍梧东面走;这位姑娘要找人,得从西面走,安世得所寻,得爬到山顶。不如这样,我们兵分三路,每一路最少两个人,分头行动如何?”

众人点头。

风八方又道:“我和安世得一路……”

应景繁道:“我和哥哥一路吧。”

风八方道:“那怎么行,你不知道他要找什么……”

安世得道:“没关系八方,就是一盏灯,我和景繁一起去吧。”

“也可以,但是你要小心,虽然那盏灯是我在看守,但保不齐师父派了其他人在暗处守着,也说不定会有莲花妖。”风八方道:“那安世得和仙君走,我和这位姑娘去找人,这位小哥就拜托师妹和语迟了。”

悦乐道:“也好,有应景繁陪着安世…也好也好。”

“那我们出发…各位一定要记住,不管目的成不成,都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回我的枯荣屋。”风八方一而再再而三地嘱咐道:“莲花妖出其不意,但有一点,他总喜欢在夜里出现在苍梧山上……大家诸事小心。”

整装待发,三个小队朝不同的方向出发。

安世得的路最不好走,其他人整条路大部分都是平地,只需要在最后稍微爬一爬山就能到,他则需要一路往上爬,直到山顶才能到达风八方口中说的灯在的地方。

安世得觉得风八方是个知己,从他在花神庙遇见风风八方,他从来没明确说过自己要找莲花灯,但风八方就是知道。

“哥哥,”应景繁道:“那盏灯……是真的么?”

这没来由的一句叫安世得讶异:“为什么这么说?”

“哥哥,我听说过这盏灯……可既然是神灯,为什么一直封在苍梧山山顶呢?”漫长的沉默后,应景繁又道:“哥哥,你知道那盏灯里面放的是什么吗?”

闻言,安世得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逐渐震耳,道:“……我不知道……不知道……”

“哥哥,”应景繁上前,双手托住安世得的手,紧紧握在掌心内,道:“那盏灯里面什么都没有,它仅仅、只是一盏莲花灯。”

安世得长舒一口气。问道:“真的吗?”

“真的。”应景繁道:“很久很久以前,我听说过一个故事,故事里面也有一盏莲花灯,那盏灯的灯灵可以救人起死回生,但代价却是一命换一命……天地间有人为了救活自己的爹娘,甘愿被这盏灯吞噬灵魂。”

“然后呢?”

“没有然后,这个故事我听得不全,并不知道结局如何。我只知道那个人受尽苦痛,他有许多事情藏在心中,没有办法说出来。”应景繁哽咽,“他想把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孝敬给爹娘,但是他没有一丝半点机会,只有后来无数黑夜藏在心中的不甘。”

“是了,如果是没来得及回报爹娘,那一定会不甘心……”安世得长叹,道:“故事不说,咱们仙济州真的出现过能救人起死回生的这么一盏灯。”

安世得道:“你那时不在…我入门仙遥谷,与众师兄一同参加斩妖大赛时就出现过一盏莲花灯,那盏灯除了能助人登及仙境,还…可以炼制起死回生的莲狐奇药……”

他闭上双眼,无奈地笑道:“当日我登仙心急,以为得了这盏灯就能万事大吉……却没想过这盏灯是天下许多人殷切祈求的东西……”……“后来爹过世,我才明白那盏灯的分量……所以我才偷拿了那盏灯……”

安世得自顾自地喃喃。

应景繁温声细语,“所以,哥哥之所以要找莲花灯,是心中仍有念想。”

“念想?”安世得摇头笑道:“普天之下,亲人离世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事情,如果我一直沉溺在起死回生而以此为借口为理由,该做的事情不去做,那显然不是良策,甚至还会叫人觉得矫情……要知道,普天下还有许多自幼失去双亲、后来历经万难的人,更有一出生就没有父母庇护的人,相比他们,我已经十分幸运了……”

“哥哥,这不是矫情,这只是思念亲人。”应景繁道。

安世得释然而笑,点了点头,又道:“我想看看苍梧山的这盏灯到底是不是当年的那盏……看一看,或许不是,我就能放心了……”

应景繁握着安世得的手,会心一笑,二人相顾无言。

不久,“哥哥,我有一个问题,你可以敞开心扉回答我吗?”应景繁道。

“当然可以,你问吧。”

“九霄天帝找哥哥帮忙除妖,为什么金枯会给哥哥莲狐卷载?”

“这是另外一件事,”安世得道:“你知道仙济州仅此唯一的那个天坑吗?……不瞒你说,那个坑因我而生,里面有许多厉鬼。我想把那个坑填起来,金枯说我得先把里面的厉鬼安置好,为他们找到一个‘好去处’,这才能填坑。”

应景繁道:“好。哥哥不必担心,我和你一起。”

“一起?”安世得摇头,“我的债,我来还……坑倒是好填,但里面的厉鬼,我真的不知道要把他们送去哪里……金枯说得很奇怪,他说只要我能找到起死回生药,厉鬼的‘好去处’就容易解决。”

“所以,哥哥,他给你莲狐卷载,是为了让你饲养莲狐?”

“对,以莲狐成起死回生药,然后分给厉鬼。”

“那哥哥呢,是要按照他的说法做吗?”

“自然不会,莲狐无辜,我为什么要杀它们呢?”安世得道,“我自有其他办法。”

“哥哥,莲狐难找,但其实真的找起来,是很容易的。”

“不了不了,我有办法。”安世得道。

“哥哥。”应景繁忽而厉声,“你是要用你自己来给他们换所谓的好去处吗?”

安世得被应景繁忽然之间的严肃吓了一跳,慌不迭问道:“没…没有,我用修为……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应景繁立时就哭了出来,“哥哥,你从小就是这样……这件事情并非那么容易……”

安世得明白应景繁的意思,知晓他是关心则乱,因此安慰道:“真没事…你别哭…”

应景繁收起眼泪,哆嗦道:“对不起,哥哥。”

安世得道:“我明白你是关心我,但我真的没事……我攒着修为呢,一定能给那些厉鬼找到好去处,大可放心!……不过,景繁,我有一事相求。”

“哥哥但说无妨。”

安世得从背后取下不离箫,道,“我前几日去了一趟千里木,遇上一个仙人,他说你送给我的这花是灵妙莲……是真的么?”

闻言,应景繁笑着点点头。

“真的!”安世得惊喜,“太好了!……可是,你当日为什么和我说,这花叫朝云呢?”

“我从蓬莱四十八峰涉江所得,回来时有一位花翁和我说从前巫山神女最爱种花,每一支花都有名字,刚好,灵妙莲就叫‘朝云’。”

安世得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故事,听着像是胡诌的一般,“你确定么?这听起来很像杜撰的……”

应景繁道:“哥哥,我真不知道是不是杜撰的,我也是听人家说来的……”

安世得道,“行……你那日还同我说你要去天涯海角寻找这花,日后你要是找,带我一个呗……这灵妙莲大有用处……只是,好找么?”

“好找,哥哥放心,我认得一个种花的莲花神,就住在江水中。”

“那妙极了。”

二人谈笑,迈步继续往前,杨树密布,趁着一股微风轻轻摇曳,凉意袭来,本平静无波的林间忽而传来一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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