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而平整的大地四向延伸,地平线上除了苍冷仿佛一无所有,又漫无尽头。
天空漂浮着灰白色的残片,堆积在地面,寒冷、一触即碎,却不见雪花的冰晶,那只是大火焚烧后的灰而已,是某物曾经存在最终的残骸,它们扬起、下落,覆盖在澍银白的长发上。
万物寂静无声,整个世界空旷得近乎虚无,她屈膝倚坐在地,如一座飘在虚无中的孤岛。
拉弥亚踱着悠闲的步子,施施然走近空旷而寂静的墟土中心。
废墟世界的主人一动不动,微垂着头。
她穿着银灰色的甲胄,手边是一方竖立在地面伤痕累累的盾牌,和一把锋刃豁口的铁质大剑,背倚着一座硕大的圆环十字墓碑,石雕墓碑上血迹斑驳,爬满荆棘,那荆棘从她的背上生长,将她与墓碑一同刺穿。
沉眠的苍狼伏在脚边,她仿佛已在此孤坐太久,因而失去了所有颜色。
灰烬覆盖她的身体,将她塑成一具雕像,一具名为守墓者的雕像。
距离她五步之外,拉弥亚停下了脚步,饶有兴味地端详起来。
无源的风迎面吹来,拂过这名不速之客湛蓝的眼眸,金色长发随风扬起,藏青色的风衣衣摆猎猎作响,在这片荒芜的苍白之中,那色彩看来是如此格格不入。
拉弥亚仰头,打量着奇诡的天空。
那上面漂浮着一块块具象化的图景,长满金色麦田的山丘,围炉篝火的木屋,坍塌的围墙,漏雨的粗布帐篷,堆放着兵刃的木箱,哨塔,兽群,硝烟……还有数不清的残缺背影。
在那些支离破碎的三千世界之上,是血色的天穹,硕大的红日,如末日般熊熊燃烧的黄昏。
突然,那位沉寂的守墓者抬起了头,目光不悦,声音冰冷:“这不是你该踏足的地方。”
孤悬的红日迸发出炽热的焰光,无数的记忆碎片坍缩坠落,苍白的世界风雪狂作,身穿甲胄的废墟主人伸手勾动手指,褐色的荆棘丛猛然爆发,迅疾地盘卷上侵入者的四肢脖颈,地面的灰烬凝聚成形,一匹匹龇齿垂涎的白狼凶狠地扑了上去。
“作为人造的超凡者,哨兵的致命缺陷一直为世人所诟病和排斥,愚者妄图以凡人之力比肩神祇,女神却慈悲地包容了这样的存在,赋予了你们特殊的能力。”在荆棘与群狼之中,金发神官从容地开口:“精神图景,哨兵精神世界的投射,摆渡着绝望灵魂的安息之地。”
“在我所见之人中,还未有过比这里更加荒芜与绝望的精神世界,使我不禁好奇,是什么令你活着,而不是成为一头癫狂的嗜血野兽,亦或一具荒原上的无名尸骸。”
澍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冰冷的瞳孔中除了杀意一无所有。
“实力越是强悍的哨兵,其精神屏障的攻击性便越强,想来我应该是踏足此地唯一的客人,如此待客之道,是否过于粗鲁些了,猎人小姐?”
尖锐的棘刺穿透布料,森冷的獠牙撕扯皮肉,狂风暴雪之中,孤立者面目依稀带笑。
“滚出去。”杀意的主人回应冷然。
“你应该知道在精神力所塑造的世界,一切具象皆为灵魂的投影,与现实世界的规则一致,精神世界的存在逻辑同样也是,弱肉强食。”温润的红唇微微翕动,山杨木手杖轻敲地面,眨眼之间,群狼化雪,棘枝退却,无形的锁链分崩离析。
“我说过我们不是敌人,你已酣睡在这场噩梦中太久了。”
与话音同时传来的还有一声渺远的钟声,圣洁的高墙轰然而起,清冷的月光透过教堂的彩色玻璃映照在她的身影之上,她的影子逶迤至猎人眼前,如神的使者垂怜负罪之徒。
悬日渐熄,黄昏将尽,钟鸣一声声。
“迷途的孩童独自哭泣,”那影子轻轻叹息:“即便是我,也会心有不忍的。”
……
一声汽笛,澍猛然睁眼,从车座上弹坐而起。
她思绪昏沉,脑海中空白一片,像是经历了一场大醉,但身体中却萦绕着一种十分陌生的感觉,一种酥麻畅快、久违的轻松之感,好像依附于她骨骼上的脏污被一齐洗净。
是的,轻快,甚至是洁净,这感觉先是令她惊喜,很快又化作毛骨悚然。
是她忘记了什么吗?她刚才……是在做梦?
在她的座位斜对面,菲正伏在小桌板上酣眠,她睡得很沉,侧脸垫在两条手臂上,嘴角挂着微笑,不时砸吧两下,一只雪白细长也许是雪貂一类的动物窝在她的颈窝中,同样睡得人事不省,应该是她的心灵体。
露娜则靠在她身边,两手无力地强撑着眼皮,脑袋不住耷拉,双眼毫无神光,显然人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
还是一等车厢,车里的灯光平静稳定——灰烬之潮呢?腐海眷属呢?也是一场梦?
火车吱嘎震动,缓缓停了下来,窗外是一座站台,火光明亮,夜色初浓。
被车厢这么一晃,露娜的胳膊一歪,脑袋“砰”的砸到桌板,声音很清脆:“嗷!”
“嘶……欸?女,呃,你终于醒了啊?”她惊喜地说。
‘终于’,澍捕捉到了异样的词汇,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一些纷乱的记忆回到了她的意识当中,那片浓雾令她险些迷失方向,然后……是乌鸦救了她?
“我怎么回到这里的?”她边说边转头环顾,刚转过身便看到了车门附近骇人的残迹,“……”
那是一具火焰灼烧后的人的‘影子’,碳化的轮廓,焦黑的残灰,附着在车座与厢壁之上。
在极其短促的一瞬间,澍对这道人形焦影有着一个近乎荒谬的猜测。
她刻意将那名审判官与邪神留在车厢里,就是为了试探在灰烬之潮中会发生什么,这名少年身上寄生着另一个灵魂,雾潮很可能会刺激祂恢复本性,在失去哨兵守卫的情况下,即便是审判官恐怕也难以全身而退。
但之所以是荒谬,是因为这节车厢里并没有战斗留下的任何痕迹,如果这具残骸真的是她,那菲不可能如此安然地酣睡在这里。
“你是被那位乌鸦小姐扛回来的。”露娜简单描述了一下她被扛回来的状态:“她说你这是精神污染负载过大的典型表现,但是——”
澍皱眉打断她的话:“她在哪?那个审判官。”
“她……”露娜打了个磕巴,身体不自然地绷紧,显然对于那位存在感到非常紧张,“她她现在应该是下车了,我、我也就是听个大概,好像、像是火车要在这个车站停一晚上,因为你们、那个,好像是都被什么潮影响了,所有人需要休整,在晚上行驶会很危险。”
“下车了?”
澍贴近车窗,看见站台上不少身穿黑底银边制服的神职者正在忙碌,还有些看起来像是牧师一类的人举着熏香在给机械做净化仪式,看她们的装扮应该是属于大地教会。
北方唯一以大地母神为主要信仰的大城邦,毫无疑问这里便是那座喧嚣之城,伊尔维特城。
澍记得这趟火车的路径表里并没有伊尔维特城,所以这是临时停靠。
很明智的决断,在旷野上连续经历了腐海眷属和灰烬之潮的袭击,能够存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然而这时候才是最危险的时刻,夜晚会让每个幸存者发狂,这便是被阴影沾染后留下的次生灾害。
“那个,那个……我,我能不能挨着你坐啊姐?求求了,你就告诉我你的名字吧,我我我指天发誓,绝对不乱说话,就算有人严刑拷打我也绝对不会背叛你,你就收了我吧!我以后给你捏腰捶腿,端茶倒水,你叫我往东,我绝对不往、往西!”
澍古怪地觑着她:“你结巴什么?”
露娜欲哭无泪,可怜巴巴地缩着肩膀:“我害怕啊!”
澍更疑惑了:“怕谁?”
露娜连名字都不敢提,冲着某位审判官曾经坐过的座位呶了呶嘴。
这样子和澍原本的猜测不能说毫不相似,只能说是大相径庭,她正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车门忽然被敲响,两声之后,乌鸦推门而入。
“你醒了。”她换了身干净的猎人长袍和三角帽,语气沉哑,能听出疲倦,她手里拿着两只牛皮纸包和一杯酒,一只放在了菲手边,然后一屁股坐下,拉下面罩,面无表情地吃起自己那份三明治。
“大地教会的人在下面分发餐食,有需要可以自己下去领,等会儿会有牧师和心理医生来做净化和检查。”乌鸦仰头灌了一大口烈酒,眼睛看向澍:“你最好下车活动活动,对你的精神状态有好处。”
乌鸦的话在这场战斗后明显多了些,似乎是有了一丝自己人的意味。
露娜满眼期盼地问:“发饭是免费的吗?”
乌鸦淡淡地回答:“免费。”
话音刚落,露娜蹭的一下就冲了出去,她如旋风一样卷下车,又折返回来,迫不及待地在车道中原地小跑,冲澍一个劲儿招手。
免费领东西这事儿她有经验啊,去的晚了毛都不剩下,尤其是鸡蛋!
不管怎么样,她现在的确需要一些热量的补充。
澍跟着露娜下了火车,站台上不同车门间摆放着许多木桩,将路线隔离成井然有序的几条,身穿大地教会制服的牧师迎了上来,手里平置着一本册子,分别询问了两人的名字与车厢,在得知她是审判官的同行者后那名牧师则露出了战友般爽朗的笑容。
“两位请跟我来,为了确保人员安全,你们还是需要做一个简单的身体检查。”
她指了指不远处临时搭建的锥形帐篷,同样是黑底银纹,那只够容纳两人站立的帐篷篷布表面绘制着象征大地母神的三角树形符号。
澍和露娜被引向两只相邻的帐篷,在走过站台途中,澍无意间看向了车站,车站内部灯火通明,忽然一扇玻璃窗内走过了一行身穿教会长袍和轻甲的守卫者,那明显是一群超凡者,看装备与守夜人相当。
在这群人之中,有一道她正在寻找的身影。
拉弥亚仍穿着那身藏青色的风衣,在这群超凡者的簇拥下走在最前与另一位领头者正在交谈,她们行走的速度很快,她的金发随步幅微微荡起,在明煌的灯火下光泽耀眼,有很短暂的一刹,她似乎微微偏过了脸,那双湛蓝的笑眼透过玻璃,与站台上的某一个人目光相触。
澍顿了顿步,一些朦胧的,如隔着雾障的记忆片段闪过脑海,像是一场被遗忘了的梦。
“有什么问题吗?”牧师问。
澍摇了摇头:“没有。”
几人来到帐篷前,全副武装的检查人员跟随她们进入帐篷中,澍在对方的要求下展示了自己手脚的皮肤,在确定没有感染痕迹后又被要求袒露出腹部。
很显然这套流程的目的是检查潜在的噩兆病人,但是噩兆病从未有过四肢无恙躯干优先开始出现症状的情况,从另一方面,如果教会的守卫者做出了要求,说明她们一定已经见过了先例,换言之,这辆火车上出现了只有腹部腐烂的感染者。
几乎瞬间,澍便想到了那道焦黑的人影。
所以灰烬之潮真正的来源是他,澍回忆起那名乘客从上车后的举止,一切似乎都清晰明了了。
这个人以自身为诱饵,必定是做足了万全准备,但是最终他既没有引发‘红灾’,灰烬之潮也没有留住这辆火车,也就是说在浓雾完全包围火车之前,他就已经死了,甚至是被净化了。
所以灰烬之潮才会因为失去‘灯塔’从而令火车逃脱。
问题是,是谁做的?答案似乎十分明显。
“感谢您的配合,没有问题了。”检查人员弯腰离开了帐篷。
隔壁却传来几声熟悉的“呲呲”声,“澍姐姐,你还在吗?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澍扣好衬衣,掩好猎人长袍,钻进了隔壁,在提灯昏黄的光照下,露娜全身脱得精光,只留下一件薄薄的背心和短裤,羞涩扭捏地瞅着她:“那个,你能不能帮我看看……”
澍的身高在这样窄小的帐篷里着实局促,只能半弯着腰:“看什么?”
“我身上,”露娜歪着脖子打着圈,也不知道在找什么:“有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印迹啊?”
澍上下打量了一圈,在她的后心处看到了一个肉色的凸起,那是被火钳烫过的疤痕,她非常熟悉,烙铁灼伤皮肤,新生的肉芽粉红狰狞,模糊的显示出一个诡异的符号。
这个符号澍曾经在地下水道的祭坛上看见过,那是一颗眼睛,眼睛轮廓的星辰。
露娜自己摸了摸,整个人如丧考妣:“完了啊,完了!”
她自己嘀咕了一阵,跟着又像想到了什么,坚定地抓住了澍的衣角:“我决定了,以后我就跟着你,澍姐姐,你一定要救我狗命啊!那个审判官,她——嗯?姐,你嘴唇上那是啥?”
澍皱眉避开她的手,自己抹了抹,猝然之间,那怪异的触觉仿佛触发了潜意识深处的记忆。
色彩斑驳的玻璃,苍冷的月光,俯身而下的脸孔,垂坠的发丝,还有纤长的手指。
那长指是凉的,温热的液体从微小的伤口中沁出、滑落,冰凉的指尖抚过她的唇瓣,探入了她口中,触摸她的舌头,这是个极具侵略性的动作,但喉间的滋味却很甘甜。
“想要吗?”那个声音说:“只有我可以给你。”
澍愕然地看向自己的指腹,沾染在苍白皮肤上的,是一滴猩红的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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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chapter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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