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轰然的巨响中,仓皇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车厢中刚刚亮起的电灯倏然熄灭,金属厢体在黑液中如奶油一般融化,车尾的顶部与整扇车门都消失了,阴冷惨灰的雾气闯了进来。
噼啪一声轻响,断裂的电线迸射出微小火花,几盏前端的电灯挣扎着闪烁出冷白的光芒。
杰克紧皱着眉,死死盯着那把打开的黑伞,却发现伞下站着的并不是那个男人,而是一名猎人。
他对她的模样留有很深的印象,不仅是因为她在他最爱的小摊上成功买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三明治,还因为她的那头银白色的长麻花辫。
在罗伊尔城各色人种并不罕见,但这样的编发方式,他只在自己的母亲身上见过。
母亲说,那是东方人的编法,很好看。
“现在每个人牵住你前后人的手,一个跟着一个,把嘴巴闭上不准发出声音,跟着守卫走,一出车门就把眼睛闭上!”
乌鸦清晰而果决地指挥着人群:“所有人放空大脑,保持冷静,默念女神的名。”
“牢记,两节车厢间的距离只有与肩等宽的四步,不多也不少!”
杰克被这声音唤回了理性,意识到现在最重要的是先帮助乘客避难,他瞥了一眼被遗置在座位上的异鬼尸体,心脏砰砰直跳,紧张的情绪令他难以自控地不断回想检查车厢乘客的一幕幕,回想自己接受训练时教会守卫官所做的教导。
异鬼是被替换了灵魂的人,黑暗中的阴影利用各种方式侵入人的大脑,吞噬了他们的灵魂和记忆,借用他们的皮囊混入现实世界之中。
他们可能是孩子,可能是老人,可能就在你的身边,举止自然地进入你的家,与你把酒言欢。
识别异鬼其实并不难,这些来自黑暗的邪祟依旧恐惧火焰,如果你的屋中亮着火光,他们便无法在没有得到主人应允的话语前进入房子,他们也无法进入教堂,和一切拥有女神塑像的地方。
杰克记得那位守卫官还说过一个更简单直接的办法,只需让他们颂念出女神的真名,异鬼一旦这么做,来自女神的火焰便能顷刻烧毁他们的伪装。
但是现在他该怎么做?
他紧缩的瞳孔扫过车厢中每一张惶惶不安的脸孔——她们都是普通的乘客吗?她们之中会不会还存在着异鬼?
“铃!铃你在哪儿?”突然一个惊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那是名脱离了队伍的老妇人,前后的乘客因为她的挣脱而失去方向,“请你们帮帮我!我的孙女,我的孙女不见了!”
守卫已经引导着前面的乘客去到了另一节车厢,乌鸦听到了声音,却只投来一瞥,她需要守在门边,雾气已经漫了上来,只有两节车厢上的瓦斯灯不灭,这条通路才能抵达安全的一侧。
杰克站上车座,前后环顾,很快找到了那个独自留在窗旁的小女孩。
“我找到了!您先走,我会将她安全带过去的!”杰克对那老妇人喊道。
尽管每个人都紧闭着嘴,但车厢里仍好像有喧杂的人声,明明她们已经紧挨着聚集在车门前,有一半的人都已经抵达了另一侧,但在白色灯光闪烁的瞬间,每个座位上却还端坐着乘客,他们的面孔隐没在黑白的雾气里,有人在看报,有人在交谈,有初次远行的孩子,兴冲冲地看着窗外。
杰克不敢与任何一道幻影对视。
车厢里冷得出奇,杰克翻过两排车座,他的手已经被冻得颤抖,呼吸在口鼻间凝成烟,又和薄雾混在一起,终于他艰难地来到了女孩身后,听见她正在诡异地对着空气喃喃自语。
“嗯,小玲很听话的,每天都有帮奶奶做家务喔。”
“上次的考试,老师还夸奖了小玲。嗯,我也很想妈妈,每天都有想,嗯嗯,小玲当然是最听话的,妈妈你等我一下,小玲马上就把窗户打开……”
杰克下意识看向窗外,与玻璃上映照出的那张脸四目相对,他瞬间寒毛直立,险些叫出声来,好在及时咬破了嘴唇,痛觉帮助他移开了视线,一把攥住女孩的手,并蒙住她的双眼,不断在她耳边念着女神真名,将女孩往队伍中拖去。
“放开我!”刚才还恍然无神的女孩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连打带踹地向往窗边扑去:“坏蛋放开我!妈妈!我要救妈妈!”
那巨大的力量根本不属于一个孩子,她挣扎起来比一个健壮的成年人更为可怕,杰克几乎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才堪堪挪动了几步。
他粗喘着气,感觉自己的大脑越来越迷糊,手脚也越来越无力,但他不敢有一丁点放松,更不敢去看窗上的那张脸。
那根本不是一张人的脸,而是无数张融化的皮拼接在一起。
“勾链快要撑不住了!”
杰克吃力地扭过脸,才发现他们落在了最后,其他乘客已经抵达了对面车厢,车门外大雾弥漫,回音渺渺,只有微弱的火光照出了一扇门隐约的轮廓,她们好像已经离得很远,仿佛一段根本无法跨越的距离。
汗水浸湿了他的前额与发梢,杰克一手箍着女孩的腰,一手扒住门框往前挪。
他依稀看见两截车厢链接的勾链竟变得锈迹斑驳,布满了虫蚀般的空洞,这侧车厢上的瓦斯灯已经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盏微弱的提灯,而那驱使着三头乌鸦的猎人正以镰刀锁链连系两头,以一人之力维持着这条摇摇欲坠的通路。
“快!”乌鸦的声音淹没在风中。
我知道!杰克咬着牙想,我知道!但是——
“妈妈!”尖叫戛然而止,女孩的身体猝然软倒。
澍出现在他身后,将那把黑伞伞柄塞进他手中:“撑着这把伞,可以隔绝雾气的影响。”
杰克一愣:“但是你——”
澍没有耽搁,直接推了他一把,普通人的理性在灰烬之潮中支持不了多久,哨兵的情况则更糟,过高的灵视会让她们陷入难以挣脱的幻境里,乌鸦应该已经到极限了。
杰克扛着昏迷的女孩,一手撑伞,一手紧抓锁链,踉跄地扑进二等车厢中。
几乎是同时,只听“砰”的一声金属裂响,两节车厢间的勾链终于崩断,铁块四分五裂落下轨道,乌鸦猛地被锁链拉拽,她身后伸出好几只手,死死拉住了她的身体,岌岌可危的锁链绷得笔直,镰刀刀身与铁钩摩擦出细碎的火花。
可怖的“吱嘎”声刺激着人的耳膜。
“跳过来!”她嘶哑地喝道。
澍孤身站立在车厢的边缘,眼前却并不见人群、光亮与铁锁,只有白茫茫一片。
如雪花一样的灰烬上下漂浮着,四下是影影绰绰的树影,稀疏的树干间竖立着无数的圆环十字墓碑,墓碑延伸到视界之外,好像无穷无尽。
她向前迈动脚步,脚步却踏在方形的阶梯上,阶梯往上也往下,如一条衔尾蛇。
她的面前是山,盔甲、断剑与尸骸堆积成一座锥形的小山,马蹄声在林间,硕大的骸骨马在飞奔,它转过残缺的头颅,看着她跑过。
那些跋涉的影子,一个个从她身边经过,她们穿着轻甲,甲胄轻轻摩擦,脚步又轻又沉重。
一柄柄大剑背负在她们的脊背上,像是一座座十字的墓碑走远。
她们往浓雾中走去,她们落下了她。
她感觉到巨大的悲伤,胸口冰冷,她的胸口有一处空洞,虬结转动的钢铁荆棘堵塞着它。
要去哪里?尸骸的山顶飘起方形的碎片,碎片中有许多光影,像是人的一生打马走过,它们往上飞,如一道黑色的螺旋,在空中汇集成一只缓慢睁开的眼睛。
那只黑色的眼睛看起来如此疲倦,而又温柔慈悲。
它注视着澍。
“我是谁?”澍问那只眼睛,雾气里传来她的回声:“我是谁?”
没有人回答。
她是谁?她们是谁?我们要去哪里?方向在哪里?答案在哪里?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是她被抛下了,还是她抛下了她们?
澍不知道,她缓缓挪动脚步,想向浓雾中走去。
忽然,她停了下来,扭过头凝视着身后。
她好像听见,不远处隐隐有一声汽笛传来。
……
火车驾驶室中,玛丽的脸庞上满是汗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不断在各个仪表间转看。
她已经五十七岁了,对于一名火车长而言年纪已然偏大,不论是反应能力还是精神状态都不再是年轻时候可比,那些与她同期的老家伙们早已经退休,有的进入了精神疗养院,运气好的回归家庭颐养天年,也有运气不好的,譬如‘胜利者号’的火车长,比她还要年轻十岁。
但没有办法,干她们这一行,风险与收益成正比。
自有蒸汽火车以来,火车长就是个高危职业,从她接过闸把,她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想再拼一把,都说一旦遇上雾潮十死无生,她偏偏不信邪。
虽然她人已经老了,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她拥有足够丰富的经验。
她已经在这条轨道上来回了上千遍,窗外的每一片风景她都烂熟于心,即便眼前看起来有十条铁路延伸,她也知道哪一条才是正确的方向。
“老大!气压表还在不断下降!”罗斯扯着嗓子在她耳边喊:“水温上不来,燃烧室像是冻住了,真见鬼——亨利!亨利!你倒是加把劲啊!”
黄铜管道里传来老亨利的回声:“我铲子都要挥出残影了!咳咳……我感觉,是空气有问题!有东西跟着空气一起混进了循环器,叶片的声音听起来就不对劲!”
罗斯没好气地喊:“这还用你说!”
对于驾驶员而言火车就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哪里有问题凭感觉就一清二楚,反应釜燃烧功率下降,水温顶不上来,活塞也像被炉灰堵死一样,连杆每次转动都拼了死劲,车轮就像两条冻僵的腿,怎么使劲儿都迈不动步子。
这样下去火车迟早会停下来,停在这片该死的雾里。
“告诉亨利,停止加黑金。”玛丽推动操作杆,快速地转动着面前的旋钮,仪表盘上的指针飞快上下波动着,她深深吸了口烟斗,斩钉截铁地说:“燃烧室的黑金量已经到了极限,是机械中邪了,再加下去反应釜会过载爆炸。”
罗斯愣了愣,她其实知道问题在哪,但作为一名驾驶员她没有胆量做这个决定,哪怕是超负荷运作,只要连杆和车轮还在动,至少还有一线生机,又或者至少能给她以一丝心理安慰,车还在行驶,她们还在努力地冲出这片浓雾。
罗斯看着自己的火车长,她还在不断操作着这台庞然大物,没有解释,没有安慰,只有命令,她却突然稳住了自己的心,在这片不见天光的雾气里,所有人的精神都已逼近极限,她们唯一所能依赖和相信的,就是这位经验丰富的火车长。
“是!”罗斯嘶哑地喊:“听见了吗亨利?把铲子放下,喝茶歇着去吧!”
“哈,还用你说!告诉你吧,约克城的皇家红茶都比不上我的茶叶沫子!”
玛丽勾起了嘴唇,这一笑让她脑子里的呓语声减轻了不少,她注视着不断下滑的指针,关闭了进气阀,让反应釜与燃烧室形成封闭腔,这样能烧尽内部所有空气,或许还能有一线转机。
她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心中也只剩下不断的祈祷,祈祷女神保佑,牧师能撑过这几分钟,让反应釜重新活过来。
菲赶到祈祷室时,牧师几乎失去了意识,在强撑了这么久后,不论是她亦或是这辆古老的蒸汽火车都似乎都已走入了穷途末路。
桌台上的熏香冒出灰紫色的浓烟,药草的芬芳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难以描述的淡淡腥臭,左右两盏瓦斯灯的灯芯火光微弱,焰心不时跳动着,像是随时都会熄灭,牧师的鼻腔和耳道不时有血流滑下,但不论是她自身亦或是菲都无暇顾及了。
菲一手搀扶着牧师,一边修补着祭台上不断被淡化的阵法符文,不时又向熏香中投入雕刻有女神符号的守护圣木,烟雾被短暂净化,很快又变得更深。
这间祈祷室没有窗户,全然封闭,但身处其中,却能清晰感觉到包围在整列火车周遭的恶意,所有人的惊慌恐惧,乃至于机械本身的声嘶力竭。
菲几乎失去了时间与空间的感知,舌根处血腥味渐浓,而牧师口中的祝祷文早已断断续续,不时还夹杂着几句毫无意义的咕哝。
菲知道,这扇门外有无数阴影正在窥视,而一旦牧师与她失去理性,令火焰熄灭,这列火车上所有人的精神屏障都会随之失守,她们会被阴影吞没,永远迷失在这片迷雾中,也许成为异鬼的皮囊,也许成为幽兽的饵食,而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车速正在变慢,每个人的精神都在失控。
菲狠狠咬破自己的舌尖,转身推开了祈祷室的门。
在祈祷室隔壁便是封印室所在,两名守卫的目光也已怔然,只是机械性地遵循着自己的本能,守卫着封禁物上的封印。
“你们已经尽力了,请让开吧。”菲说。
守卫用身体堵着门扉上的符文,茫然地问:“你要做什么?”
“我要开启封印,启用封禁物。”菲推开门,一刀划破自己的手心,紧紧握拳,将血液洒在了被圣布完全包裹的柱形物上,“请指引我们的方向,请确定我们的存在。”
半空滴坠的血液像是得了生命,竟迅速被那柱形物所吸走。
很快,包裹其上的圣布浸满猩红,菲的视线也变得清明,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快速流逝。
灵界道标,正如它的名字,其作用是在非现实的异界指引方向,能在发动时保住一定范围内人的自我与理性不灭,是圣堂所封印的一级封禁物之一,没有主动危害性,但使用的条件十分苛刻,它需要觉醒者新鲜的血液作为燃料。
祈祷室中,牧师莉娜忽然间苏醒过来恢复了神智,她疑惑地晃了晃脑袋,紧接着便想起了自己的职责,快速地修补好被腐蚀的符号,口中念诵着对女神的祝祷。
瓦斯灯的火焰缓缓平静,熏香中的燃烟飘起一线纯白。
驾驶室中,所有仪表的指针开始逆时上扬,罗斯感觉到了脚下连杆和车轮澎湃的动力,老家伙像是活了过来,肺里鼓足了一口气,她看向火车长,玛丽神色严肃地拨动了操作杆。
火焰熊熊燃烧,锅炉房的温度直线飙升,那炽热的蒸汽涌入管道,玛丽目光灼灼地看向着窗外,狠狠一拉汽笛,燃烧室中的尘与灰喷射而出,轰然的笛鸣响彻旷野!
一条铁轨在庞然的大地上延伸。
雾潮在后,而蒸汽不息的‘火焰号’狂奔向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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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chapter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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