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几乎在转眼之间阴沉下来。
阳光被厚重的层云遮挡,那云是青紫色的,一股股满带恶意的湿潮之气从地面腾起,那种感觉就像阴湿的墓园,水汽久久积蓄在土壤之下,浸润着棺木与尸骸,阳光充足的日子里它们便被压制在土层里,像软体的虫豸般钻营着,发酵着,等待着一个阴天。
现在,这股阴湿潮气终于从土壤疏松的气孔中伸展出了自己的触肢。
远处树林的轮廓已经全然模糊,苍白的浓雾如同一张巨口吞噬了一切,而那轻缓的如纱巾一般的薄雾还在向铁轨蔓延,即便是哨兵的视觉也再看不清五米外的事物,所有的一切都是朦胧的,那些阴影就在雾中蛰伏,一点点靠近。
这场雾潮来得太快了!
澍一路疾越过车顶,赶到车尾时才发现腐海眷属的数量远比想象中更多,那肢节怪物头囊里的寄生蜘蛛仿佛无穷无尽,镰刀劈砍烈火焚烧,灰烬随风而散,却还是在铁轨与车厢上留下了大片还未来得及消散的漆黑尸骸。
一道剑风凌空劈过,澍言简意赅:“这东西要自爆了。”
“你来做什么?”乌鸦猛地一抖手腕,锁链镰刀在半空转了个弯,可以看出她是个身经百战的战士,仅靠一个人与心灵体的配合就守住了车厢,自然,像这样的孤狼说话也总是很不客气:“你应该待在审判官身边保护她的安全!”
澍觉得这种默认很滑稽,因为她既不是教徒也不是雇佣兵,还谈不上拿人手软的职业操守。
但现在没时间争究那些,她说:“灰烬之潮马上要来了,你一个人挡不住腐海眷属的污染,这节车厢保不住了,立刻把人疏散到前面那节车厢,雾一旦漫过来待在火焰之外你也会迷失在雾里!”
她话音未落,大剑便劈落了一条前赴后继的肉蜘蛛长梯,紧接着勾指在唇边吹了声响哨,一声声狼嚎随之而起,群狼呼应着、狂奔着,从铁轨两侧浮现,配合默契地扑咬围猎,短暂拖住了那只巨大肢节怪物的脚步。
“苍狼。”乌鸦看了她一眼:“真是古老的心灵体。”
澍没说什么,一剑削断了还勾连在车厢上的长爪,朝乌鸦示意,两人便一同翻下了车顶,敲开车门,钻进了三等车厢内。
刚才一直与乌鸦打配合的守卫看到两人的样子,立刻伸手护着人群后退,让出了安全距离。
经过刚才的鏖战,乌鸦身上满是腐海眷属喷溅出的血,这种血呈黑色,有极强的污染性和腐蚀性,而她身上穿的猎人套装表层涂有特殊的厚重蜡质,可以起到一定的防护作用。
此时黑血滴滴答答的从长袍上滴落,将地毯腐蚀出一个个小洞,冒出滋滋白烟。
窗外的薄雾已经漫到了车底,没有时间解释了,乌鸦立刻指挥守卫:“所有人马上转移到二等车厢,要快!”
话音刚落,车厢里短暂陷入了死寂,所有人面面相觑,谁都没动。
这里早就乱做一团,车厢外剧烈的打斗和撞击声已经吓破了这些人的胆,人群聚集在一起,没有人乖乖待在座位上,守卫忙于应敌,乘务员不知所踪,而此时车门外悬挂的瓦斯灯也变得十分微弱,那缕纤细的火焰随时可能熄灭。
守卫毕竟受过训练,很快反应过来,当即背上了枪,大声喊道:“都站好,不要乱,不要惊慌!请大家排成一列,让我过去,我来领头!”
可他还没往前挤多远,中段的人群里就爆发出一声尖锐哀嚎:“不!我不要出去!外面全是怪物,我不想死啊!”
有人紧闭双眼,不断呓语着:“雾来了,我们都会死,雾来了,我们都会死……”
“别推我!要走你自己走!”一个男人歇斯底里地叫道:“我要待在火焰光里!我不出去!”
澍看着这几十号人惊慌失措,几欲发狂的面孔,暗自咬了咬牙。
麻烦,在旷野上最麻烦的就是聚集的人群,恐慌情绪蔓延得比瘟疫更快,只要有一个失控其他人也会立刻跟着理智全无,偏偏在灰烬之潮里最重要的就是保持住自己的理性,一旦被恐惧所裹挟,那些幻觉呓语立刻就会像嗅到血腥的恶鬼一样扑来。
这也是教会强制遇到灰烬之潮时不得聚集,需要各自待在屋中的原因。
但在火车上这显然并不现实。
澍感到一阵难以压抑的暴躁正在上涌,这种暴躁刺激着她的破坏欲,令人极易发怒,刚才的战斗还是不可避免的带来了污染,她的手摸向腰间布囊,里面装的是她备好的劣质药水,她转头看向乌鸦,发现对方在满身黑血的情况下仍维持着平稳的精神状态。
这就是背靠教会,拥有向导的好处。
澍抿了抿唇,放下手,深深呼吸,平复着脑子里的胡思乱想。
在灰烬之潮中武力全无作用,唯一能依靠的就是火焰和坚定的心智。
突然,拥挤的人群里又有人发出尖叫,那男人简直就像只猴子一样踩着椅背从临窗座上跳了出来,直接摔在了另一个人的背上,胡乱扑腾地指着窗外叫嚷:“手印!窗、窗上都是手印,血手印!”
“外面有人!有活人!”
“不、不,那是马镇的死灵,一定是了!外面都是死灵,要拉我们当替死鬼!”
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
灰烬之潮最危险之处便在于它有着一种被教会称为‘具现化’的特质,那些潜伏在雾中的东西最初只是一些不具备实体的幻影,在每个人的眼中都有不同的形态、不同的声音,那些形象往往来自于每个人心灵最深处的恐惧和**。
而一旦恐慌情绪蔓延,每个人所见的幻觉都会随着语言而被确定,变成可见的现实。
教会的心理医生将这种症状命名为‘群体性癔症’。
果然下一秒,只听着啪啪啪的拍窗声不断响起,两排薄雾浮动的玻璃窗上便浮现出大大小小无数只血手印,那朦胧的人影随着拍打声时隐时现,就好像有许多人正在随着火车奔跑,急切地向车里的人求助。
咚!咚咚咚!
车顶不知落下了什么,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小型动物,又或是人的某段肢体的重量。
啪嗒啪嗒啪嗒……那些东西一落下就立刻动了起来,就在他们的头顶上,隔着薄薄一层金属,那动静十分诡异,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不自觉地使人联想到手,或者是手指,在头上重重地敲打,拖着掌根挪动。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蜷缩在窗旁的座位里,她的奶奶正趴在她的身上,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护盾,她浑身颤抖着用双臂环抱她的头,不让她听也不让她看,自己也紧闭着双眼,口中不断重复着:“玛利亚女神庇佑我们,玛利亚女神庇佑我们……”
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仍旧惊动了女孩,她歪了歪头,从奶奶肩头的缝隙看到了玻璃窗的一角,她模糊地看到了一些手印,还有窗户外朦胧的雾色,雾气里好像有些轻薄的东西在漂浮,落下,她眨了眨杏子样的眼睛,轻声嘀咕道:“奶奶,外面下雪了。”
那不是雪,而是一片片灰烬。
她的奶奶没有回应她,除了不断祝祷,她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女孩推了推她,脸色变得有些焦急:“我听到妈妈的声音了。”
她的妈妈在三年前失踪,那时她正前往北方经商,而后便杳无音信,很多人都说她多半是死了,但女孩不相信,她一直在等着妈妈回家,等待她推开家门的那一刻,她每周都会给家里的玄关换上新鲜的花,是妈妈最喜欢的雏菊。
“奶奶!妈妈在这里,她在叫我!”女孩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却还是没能推动。
她左右看了看,扭着身体向下钻去,人群拥挤,却也留下缝隙,她一路连爬带滚,也不知一脚踹到了谁的脸,只一心向车门挤去。
狭小的座位下,杰克幽幽转醒,摸了摸脸颊上的鞋印,猛然想起来先前的记忆——
人呢?那个蛊惑者呢?跑到哪里去了?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他支着手臂站起,搡开了堆在身前的人,才发现他根本没动过,他就倒在他扑过去的那个座位底下!
那个人也没动,像是也晕了过去,帽子遮着他的脸,杰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给我起来”四个字还没出口,那顶黑边礼帽便掉了下去,露出一张干瘦青紫,看起来早已死去多时的脸。
被他推搡的乘客扭过身,猛地看到那张脸,惊叫起来:“死人了!乘务员杀人了!!!”
杰克慌张地松开手,一时间脑中思绪纷乱,“不是我,我没有杀他,他刚才——”
对了,那个拿着雨伞的男人呢?
他就坐在他旁边,他可以证明,自己只是扑了过来,然后他们就扭打在一起,跟着他便失去了意识,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异鬼。”忽然,他的肩头传来声音,是一只浑身漆黑的三头乌鸦,那乌鸦其中一个头开口说道:“你在找人,他有同伴?”
杰克下意识一抖,但他很快认出这是一些特殊超凡者的眷属,好像是叫心灵体,忙回答道:“不知道是不是同伴,但是这里之前还坐着一个带着一把黑色雨伞的男人,因为这个人一直在胡言乱语,我想阻止,不知道怎么就晕了过去。”
他话音刚落,就听车门前端传来“砰”的一声枪响,一道相似的低沉嗓音喝道:“安静!”
那是乌鸦,她脱下了外衣和三角帽,只穿着内里的米白色亚麻衬衫,不知何时移动到了前面,单手举着那把守卫的蒸□□,不容置疑地命令道:“现在所有人排成一列,老幼在前,健壮者在后,跟着他穿过这扇门,到对面那扇门里去。”
枪口冒着袅袅白烟,她的声音沉稳,却蕴含着一种压倒人心的魄力。
于此同时,车尾处一道佝偻的背影忽然向门前扑倒,好似重疾突发,花白的发丝在半空轻轻飘起,那前扑的身体却猝然而止。
澍单手扼住他的咽喉,将那老人整个提了起来,一把被藏在风衣中的黑伞哐当落在地上。
老人挥舞手臂挣扎,苍白褶皱的脸上充盈着滞闷的血色,宛如一个无辜的可怜人:“救、救……”
虚弱的气鸣被巨大的力量扼在喉骨间,在枪声带来的震撼里,没有人发现这里正在发生什么。
“伪装术不错。”澍端详着他的脸,安静地翕动嘴唇:“但和你的同伴相比,还差了不少。”
那老人茫然又惶恐地看了看她,眼珠又不甘地看向了那扇车门,他的五指颤抖长伸,却在一声颈骨爆裂的闷响中溘然落下。
几乎是同时,车厢外传来一声凄厉的狼嚎,那头腐海眷属爆裂所掀起的风擦过金属厢体,瓦斯灯的玻璃咔嚓粉碎,火焰熄灭,血雨瓢泼,黑液眨眼间融化了大片车顶厢壁,噼里啪啦地落在那把撑开的黑伞上。
一具被腐蚀得面目全非的尸体随着震动滚落,消失在雾气弥漫的铁轨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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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chapter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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