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盘旋阶梯往下,位于地下一层的酒窖空气滞闷,带着常年密不通风的土腥和烟气,澍在存放酒桶的最里层找到了她要找的人。
苦荞酒吧的店主,同时也是黑市的中间人,老约翰。
这家伙似乎知道她会来,但没料到会那么快,在看到她的脸时被肥肉挤压的眼睛露出了一丝诧异,但转瞬间那双精明的眼里就只剩下笑意,他主动打了个招呼:“一切顺利吗?老朋友。”
能来到这里的都是他的‘老朋友’,一些格外出色的亡命徒,不需要有多深的交情和信任,最重要的是能给他带来丰厚的抽成。
澍扫了眼挂在石壁上的提灯,微弱的烛火在中空的玻璃管中晃动。
在这样封闭的酒窖里任何一点打斗都可能引发酒精爆炸,但老约翰常年呆在这里,像只藏在下水道中颐养天年的肥硕老鼠,阴暗潮湿之地才是他的圣堂。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自大愚蠢,正相反,藏在他那副被酒色腌入味儿的肥胖衰老的外表下,这家伙的真正实力绝不可小觑。
他是经历过无数次搏杀并且活下来的人,澍在第一眼见他时就十分确定。
澍要撬开他的嘴,但她不打算一开始就弄得太僵,尤其是产生不必要的争斗来浪费时间。
“很糟糕,你给我的铜牌被教会的守卫认出是假的,给我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老约翰耸耸肩:“那的确不妙。不过你也知道,一分钱一分货,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这东西不犯事还好,一旦被查很容易就会被发现——在官方注册过的猎人死亡都会被登记,这是没办法的事。”
澍冷着脸看他。
老约翰又说:“要不然我再给你换一块,只收你半价。”
澍依旧没吭声。
老约翰终于从他那把破椅子上站了起来,装模作样地给她搬了把断了条腿的破木凳,拿了只酒杯在木桶边接了杯葡萄酒:“消消火气,你应该知道非官方的猎人总是会被教会找麻烦的,守卫们视你们如洪水猛兽,事实上也是如此。”
“知道吗?前些天黑桃失控了,就在城里,彻底兽化。”
“这本来应该由我们出面解决,但这次教会的动作更快,那家伙杀了个治安队的人,还是在半夜,我收到消息的时候就已经有三个猎魔人出动了,最后一死一伤,她们砍掉了他的头。”
黑桃是像她们这样非官方猎人使用的代号,澍没见过他,但听说过。
那家伙算是二代哨兵,也就是造神运动初期的产物,最初的哨兵都是女性,因为女人的精神更坚韧也更稳定,□□也更加强大,但在民间研究时不讲规矩的人太多,造出了大量不受控的男性哨兵,和黑桃同期的人早就死光了,能活到今天足以说明他的实力和自控力。
而猎魔人则是专门捕杀失控哨兵的人,通常是教会的超凡者,但在维斯特城,多半是由官方猎人代劳,因为教会的人手严重不足,经不起损耗。
澍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跟我说说西塔城的情况。”
老约翰侃侃而谈的表情顿了一下,那是很短促的一瞬空白,不是装的:“西塔城?”
“噢,你是说你的任务。”他很快反应了过来,转过头笑笑:“那地方的幽兽已经解决了吗?”
这次是装的,和罗兰有关的信息在被人遗忘,与她接触越少的人遗忘得越快,即便是她现在想要回想都要费一番功夫,这家伙的记忆刚才明显卡壳了,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记起,还装出一副寻常的模样。
说明他记得很牢,这是一件不能被忘却的事。
澍问:“我想知道当初为什么会找到我?”
老约翰自然地说:“因为雇主指名了要最好的猎人,我们这属你的实力最强,不是吗?”
澍:“只是解决几只幽兽异鬼,需要找最好的猎人?”
老约翰笑了笑:“什么样的雇主都有,她们出钱,我们办事儿,皆大欢喜。”
“苦荞酒吧的规矩是不接教会的活。”澍的目光直勾勾盯着他,语气变得咄咄逼人:“那个叫罗兰的曾经是教会的人,难道你不知道?”
老约翰的目光闪过一丝不自然:“你也说了是曾经,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甚至没有反问罗兰是谁。
澍已经基本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她的目光扫过老约翰的脸,他左脸颊上被斜劈而过的刀疤微微痉挛了一下,这是他思考时下意识的抽搐。
澍沉默了片刻,最终说:“西塔城出事了,罗兰陷在了里面。”
这话有多种含义,对一名中间人而言最直接的便是意味着任务失败。
老约翰“啊”了一声,语气像谈及黑桃的死,带着一股含混隐忍的‘果然如此’。
“真是倒霉,那看来我们都收不到尾款了。”
澍仍旧面无表情:“接下来我会休息一段时间,需要的话我会再找你。”
说完便抬步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楼顶上的吵闹和跺脚声一直不断,提灯焰火渐渐微弱,老约翰才放下了那只空酒杯,拧开了右手边的隔层开关,踩着那双老旧皮鞋,缓慢地走了进去。
他行走时仍保留着最初的习惯,脚尖落地,每一步都很轻,唯独左腿微跛,脚印深沉。
密室中陈列着许多旧物,甲胄、轻剑、徽章同一面绣织着皇冠与利剑的红色旗帜。
旗帜是绒面的,流苏早已磨损,无法洗净的血色照鉴了那背后的晦暗岁月,他跛着脚一一从旧物前走过,手中提着那只昏黄的提灯,来到卵石砌成的水台。
水台约半米深,不知从哪儿引来的活水,在光照之下,池底清澈可见,那是一副地图,比菲在学校里学习过的世界地图疆域更加广阔,蜿蜒的线条切割出陌生的边界,年轻的孩子早已无法理解。
在池底的地图上分布着诸多细碎石子,除了余下伶仃的十几颗黑,其余尽是苍白。
老约翰的视线从水中扫过,最后落定在西北方单独的一颗,那颗石子正在褪色,由黑渐渐变得苍白,如今只剩下浅灰一抹,淡得几乎难辨。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忽地挺直脊背,右手成拳,重重砸在心口,就像过往千万次的军礼,他沉滞凝涩的目光透出了战士独有的辉芒:“为你见证,老伙计。”
……
在距离苦荞酒吧两个街区外便是维斯特城的下城区。
在地方位于整座城邦的低点,小径狭窄逼仄,蜿蜒得像个迷宫。
两侧的屋房垒造密集,在所有能向外搭建的地方布满了违规的木板建筑,阁楼、阳台,晾衣杆和床单,几乎完全遮蔽了底层的阳光。
石头路上潮湿滑腻,青苔丛生,裸露在外的排水道散发着熏人的异味。
随处可见的老鼠大摇大摆地从路面上穿行而过。
邻家的孩童三五成群,赤着脚,叽叽喳喳地奔跑玩耍。
下城区人口密集,鱼龙混杂,澍仍罩着兜帽,这样的打扮在这里并不引人注意。
她快步走过卖假货和各种古怪药油的杂货店,推门进了一家毫不起眼的蟑螂旅店。
之所以叫蟑螂旅店,是因为这种临街的建筑内部狭长,通常只有不足三米宽窄,里头的房间就像一颗颗蟑螂卵鞘,又小又阴暗,但胜在价格便宜,并且店主毫不在意住客的来历。
澍没有与任何人打招呼,径直登上狭窄的阶梯,一路到顶,然后掏出一把在路上取回的黄铜钥匙,拧开了阁楼的门锁。
推门而入,是一间不足六平米的小房间,楼顶低矮,稍不注意就会撞头。
她简单扫了一眼,屋内的陈设与她离开时一致,这是她长租的秘密小屋,每月只需二十五索克尔,在她没要求的情况下无需打扫房间,店主也不保证屋内财物的安全。
很划算的一笔交易,于双方而言都是。
黄昏时分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建筑和遮挡物,在褪色翘边的木地板上投下一抹吝啬的残光,澍“吱嘎吱嘎”的走到床边,矮身从床底摸出了一只陈旧木箱。
木箱上了锁,对下城区的窃贼而言那锁多少带了点鄙夷的意味,真正让她放心将这只木箱存放在此的倚仗不是那俩一撬就开的金属拨片,而是表面粘贴的漆黑符文。
一张用于让人忽视此物,另一张则让触碰的人倒霉(鬼打墙那种霉),两张符文让这只木箱看起来就充满不详。
澍坐在床沿,面对着弧形矮窗,颂念了一段晦涩咒文,然后打开木箱盖。
箱子里没有金银财宝,而是一摞摞纸张、卷轴和文册。
这是她这些年的成果,关于她自身,关于边境雾墙,关于五十年前的叛乱,所有能够查找到的历史资料,每一个字对于普通人而言都是禁忌,一箱子实打实的精神污染源。
罗兰的资料就放在最上层。
——出于对黑市中间人的不信任,她会在事前打探所有雇主的来历,其中也包括罗兰的教会背景,这原本便是一次各怀鬼胎的交易,她的目的旨在寻找噩兆病的药方。
之所以这几张纸会被留下,是因为——因为什么?她记不清了。
澍皱着眉,眼前原本书写着大片文字的纸页上,此时只剩下空白,她翻到最末,上面还残留着一行淡淡的墨迹,是她的笔迹,用独特的密文写着:
女王的叛乱者?
这应该是她当时看过这份资料后产生的某种猜测,叛乱者……
澍思索的视线一凝,倏然抬起头来,余光扫过对面阳台上一抹不起眼的黑影。
“叩叩叩……”
敲门声响得很急,澍安静凝视着震动的木门,年头久远的薄木板被敲得簌簌落灰,俨然像下一秒就要被砸穿。
她回来时前台没人,一路也没听见任何动静,现在想想这种情况并不寻常,蟑螂旅店大多是木制隔间,在一楼跺一跺脚四层阁楼上都听得一清二楚,但外面这个人,没有脚步声。
在刚才那段时间,既没有人登上阶梯,也没有人穿过走廊。
“咚!咚!咚!”
敲门声变得愈发沉重,声音听起来已经不像用手叩击,接触面比指节更大,却比手掌要小,施力方式不是拍也不是踹,而是砸。
有人在外面用头一下下地砸她的门。
“女士?”砸门声中,含混的询问透过门板传了进来:“女士,你需要客房服务吗?”
“女士?你需要客房服务吗?女士?我、我来打扫,女士?”
“咚!咚!咚!”
“你需要……打扫房间吗?女…士……?”
那询问声在砸门的动静下变得越来越诡异,每一次撞击后木板对面便会响起很微弱的“咕唧”声,仿佛是头骨被砸得崩裂,脑浆混合着血液从人的口鼻中涌出,然后溢满口腔,那人便在满口黏腻里唆动着柔软的舌头。
那条软舌一边舔舐着木板上的粘液,一边寻找着缝隙,向里钻。
“女……士?你在吗?你在里面吗?”
突然,“咚咚”的砸门声停了,询问声也戛然而止,整个旅店再次陷入了死寂。
澍仍然维持着最初的姿势,目光死死凝视着木门,仿佛透过门板与门外之物对视。
夕阳的辉光缓缓沉入了地平线,稀薄的光线从窗台抽离,房间暗了下来。
“呵呵…咯咯咯……”
扭曲的吟笑在空旷的旅馆中接连响起,那声音就像潮湿雨季中渗入墙角的霉斑,用令人诧异的速度洇进每一片木板,浸润、膨胀,黑灰色的霉潮蓬勃地生长,几乎是片刻间整间阁楼都展现出毛茸茸的滑腻质地。
“嘻嘻,哈哈哈……”
潮湿水汽在墙壁上的绒毛间凝结,宛如粘稠的露珠,从黑色的霉斑中滴落。
湿漉漉的笑声渗了进来,滴答滴答落下。
那扇木门表面浮现出血管一样的纹理,“咕唧咕唧”,有什么东西挤进了门板中空的缝隙。
起先是白色的,如同卵黄一般光泽柔滑的表面,紧接着便是瞳仁,如漩涡般漆黑螺旋的瞳仁。
——那是一只流淌的眼睛。
“我看见你啦,调皮的独眼女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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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chapter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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