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颜料与石膏粉的味道
九月的风带着夏末的尾巴，从校园深处吹来，穿过一排排梧桐，吹进油画系的画室。空气里混着松节油的味道，还有淡淡的粉尘——那是从走廊尽头的雕塑系飘来的石膏粉，像细雪一样在阳光里漂浮。
谢延坐在靠窗的位置，画板斜靠在画架上。她的手腕轻轻转动，细笔在画布上留下一道极细的灰线，像在湖面落下一枚针。耳机线绕在她的手腕上，像一条安静的蛇，把她和世界隔开。
她画的是一条阴天的街景。灰白的墙面、湿漉漉的石板路、街角的路灯还亮着。颜色冷得像要结冰，却又有一种让人忍不住盯着看的安静力量。
画室的门被“砰”地一声推开。
谢延下意识抬头，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门口站着一个把狼尾扎高马尾的女孩，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漂亮的小臂。她的鼻尖沾了一点白色的粉末，像刚从雪地里回来。
“抱歉，借一下你们的白色颜料。”女孩的声音干净而亮，像刚敲过的金属。
画室里几个正在调色的人抬起头，有人认出她：“雕塑系的桑陌？”
“嗯。”她点点头，视线很快落在谢言的画布上，“你就是谢延吧？我听说过你。”
谢延摘下一只耳机，语气平平：“你找谁借？”
“找你。”桑陌走过来，动作自然得像在自己的地盘，“你的白色看起来更干净。”
谢言看了她一眼，伸手把那管钛白收回到自己的调色盒里：“不借。”
空气里有一瞬的安静。旁边的同学悄悄交换了个眼神。
桑陌却没生气，反而笑了，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行，那我下次帮你调一管暖白。”
她说完，没走，反而拖了个凳子坐到谢言旁边，像看展览一样看着她的画。
“你画的是阴天的街景？”她歪着头，“冷得像要下雪。”
“只是喜欢这种色调。”谢延重新戴上耳机，笔尖在画布上轻轻扫过。
“可颜色太冷，会让人想找个暖和的地方。”桑陌的声音低下来，带着一点笑意，“比如……旁边坐着一个热乎的人。”
谢延停了一下，抬眼看她。那双眼睛很亮，却不是刺目的那种，像阳光被石膏粉柔化过。
“你很吵。”她淡淡地说。
“嗯，我知道。”桑陌不以为意，甚至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奶糖，放在谢延的调色板旁，“那你吃点甜的，中和一下冷。”
谢延盯着那颗糖，没动。几秒后，她还是伸手把糖收进了口袋。
桑陌笑得更明显了：“你看，我们已经有共同的颜色了。冷白，加一点暖甜。”
谢延没接话，只是把耳机重新戴好。可画布上，原本冷灰的街角，多了一抹很淡的暖光。
午休的时候，画室里的人渐渐散去。桑陌还在，她把凳子挪到窗边，拿出速写本，开始画对面的谢延。她画得很快，线条干脆，却精准地抓住了谢延低头时的侧脸——鼻梁的弧度、睫毛的阴影、握笔的姿势。
“你在画我？”谢延忽然开口。
“嗯。”桑陌一点也不遮掩，“你很好看。”
谢延的耳尖微微发红，她假装没听见，把注意力重新放回画布。可那一点红色，还是被桑陌捕捉到了。
“你画得很细。”桑陌换了个话题，“我喜欢这种耐心。”
“雕塑也需要耐心。”谢延说。
“是，但我更享受破坏的过程。”桑陌笑，“敲掉多余的部分，让里面的东西出来。”
“你确定里面有东西？”谢延抬眼。
“当然。”桑陌的语气笃定，“每一块石头里都有一个形状，只是等人去发现。”
谢延没再说话，她忽然觉得这个女孩有点意思。不是单纯的吵闹，而是吵闹里有自己的节奏。
下午，学院的公告栏前围了一圈人。桑陌拉着谢言过去，像炫耀什么似的：“你看！”
公告栏上贴着一张A3纸，标题是——“油画系与雕塑系联合创作项目”。下方是名单，第一行赫然写着：谢延、桑陌。
“看来我们是命中注定。”桑陌侧头看她，笑得像赢了比赛。
谢延只是淡淡地说：“别拖我后腿。”
“那你也别太冷。”桑陌眨眼，“我们得找到一个平衡点。”
第一天的联合创作并不顺利。
她们把工作室的中间空出来，一半铺画布，一半摆着未完成的泥塑。谢言在画布上打底，冷灰色像雾一样铺开。桑陌在对面敲打黏土，动作干脆，很快就有了一个极具张力的人形轮廓。
“你的线条太张扬了。”谢延忍不住说，“会破坏画面的和谐。”
“你的颜色太冷了。”桑陌不甘示弱，“压得雕塑喘不过气。”
“艺术不是比赛谁的声音更大。”谢延放下画笔。
“可也不是谁的颜色更冷谁就更高级。”桑陌双手抱胸。
两人对视，空气里像有细小的火花在跳。旁边的同学悄悄退后，生怕被波及。
僵持了十几分钟，谢延忽然拿起画笔，在画布的一角加了一笔暖金色。桑陌愣了一下，随即动手，把雕塑的棱角磨得柔和了些。
“这样就不刺眼了。”桑陌低声说。
谢延没回答，只是把那抹金色又晕开了一点，像是在回应。
那天晚上，她们一起收拾工具。桑陌的手上沾满了黏土，谢延递过去一块干净的抹布。
“谢谢。”桑陌接过，“你其实没那么冷。”
“你也没那么吵。”谢延顿了顿，“只是……有自己的频率。”
“那我们得学会同频。”桑陌笑，“不然作品会分裂。”
“人也是。”谢延低声说。
夜深了，工作室只剩下她们两个人。窗外的风带着秋天的凉意，吹动窗帘轻轻摆动。谢言收拾好画笔，回头看见桑陌正对着自己的雕塑发呆。
“怎么了？”她问。
“我在想……”桑陌抬起头，“如果有一天，我们的颜色和形状不再契合，怎么办？”
谢延沉默了几秒，说：“那就重新找。”
“你会陪我找吗？”桑陌问。
谢延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她只是走过去，把雕塑旁边的灯调亮了一点。暖黄色的光落在泥塑上，也落在桑陌的脸上。
那一刻，谢延忽然觉得，这个女孩也许会在她的画布上，留下很长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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