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天三年冬，帝崩，无嗣，群臣上谥号曰天明大帝，庙号睿宗。
时年十七的楚王李瑞奉遗诏即位，次年改年号为“见德”，大赦天下。
同年八月，葬睿宗于乾陵，皇贵妃阎氏自请守陵。
见德二年春，科举考试如期举行，因国丧暂停了一年，今年乡贡和生徒比往年多了不少。
二月正是放榜的时候，礼部南院东墙下整日人满为患，曲池亦是热闹非凡，长安城里繁花似锦，城外的春景倒没什么人顾得上了。灞桥边除了送别的行人，只有两三个自诩避世的诗人正在联句，如此一来，桥边安静读书的布衣学子就更引人注目。
诗人探头看了片刻，感怀于学子耐得住寂寞，刚想去请他一道来作诗，却见学子忽然合上书，有些出神地看向河面。诗人一看书名，原来是算学书目《缀术》，显然对方与自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便打消了邀请的念头。
正在这时，一个石子横空飞来，打在了学子背上，诗人顺着来处看去，发现是两个锦衣华服的骑马少年，其中一人讥笑道：“穷书生又在现眼呢！还跑来灞桥看书，怎么，又是众人皆醉你独醒？清高给谁看！”
学子回身，见是两个熟人，也不多话，起身拍了拍衣服，便要离开。
“这话就是你的不对了。”另一个少年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郗漾最是聪明好学，夫子不是说过么？若是出身再好些，他得进太学，来年必然会金榜题名。”
“怎么，一个侍从之子，仗着主人家的关系进了国子监，去算学还辱没了此人才华不成？”少年说着，探着身子，恶声道，“可见投胎做狗也是一门学问，看看你爹，死一个人，全家得了照顾，你多学着点，哪天找个好主子，再找个好时机去死，或许一辈子努力也换不到如此得来的好处了！”
郗漾握紧拳头，凶狠地盯着两人，然而这几年的教训却叫他不能出口反驳，如此更是难忍，手心愣是被掐出血来。
少年甚是得意，跳下马，来到郗漾面前，用马鞭柄戳着他的胸口道：“瞪什么瞪？眼珠子是不是不想要了？”
郗漾眯起眼，顿了片刻，忽然一笑，恍然道：“啊，我明白了。”
少年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明白什么？”
“你不高兴，是因为昨日见到秦少府时，他未曾理会你的行礼，却来寻我说话罢？”郗漾说着，叹息地摇了摇头，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周郎君虽是秦五郎妻弟，但听说秦五郎并不受长房重视，秦少府不理会你这堂亲内弟，却总是对草民照顾有加，也难怪周郎君愤懑不平了。”
周姓少年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你在奚落我？”
“草民不敢，草民只是想说，周郎君想攀高枝，却连给人擦脚都不配。”
周姓少年大怒，松开鞭梢便要向郗漾抽去，只是不等鞭子甩出，一只手横空而出，捏住了他的手腕。
“啊！疼疼疼！！”周姓少年大喊着看向来人，这一看，登时忘记喊痛，结巴道，“杜、杜……”
青年看似轻松，手中却暗含巧劲，随意一推，迫得周姓少年不得不倒退五六步，才堪堪稳住脚步。青年负手而立，淡淡道：“回去罢。”
“我……”周姓少年宛若打了败仗的公鸡，也不敢多说，垂头行了一礼，便上马与同伴走了。
同伴自是不解，跟了一会儿后，还是忍不住问道：“此人是谁？我看他一介白衣，你为何害怕？”
“你懂什么？”周姓少年咕咙道，“若是换做三四年前，你我可没机会与他面对面说话！虽说他现在没了官职，但只要他愿意，大祭酒能立马上表请他去国子监，而且他两位兄长在朝中仍是大官呢……”
同伴眨巴着眼，反应过来：“莫非他就是杜家三郎，曾经的崇文馆大学士？！不是说他外出游历了么？”
外出游历的杜三郎杜浮筠自然是回来了，不过郗漾并不认得，他拱手道：“多谢。”
“你选择了算学。”杜浮筠看着郗漾手中的书，温声道，“为何没去太学？你应当有这个机会。”
“夫子的夸赞是抬举我，其目的是为了激励太学学子，却并非是真的为我感到惋惜。我自知无根无基，所以明白不能一步迈出太远。”郗漾弯腰，一边收拾自己的物品一边，一边回答，等东西全部囊入怀中，他才想起问，“敢问阁下是谁？为何会知道我曾经有机会？”
“我？”杜浮筠微微一笑，“我与秦子裕一样，都是故人好友罢了。”
郗漾一愣，转而明白过来，忙问道：“那‘故人’呢？他在何处？人们都说他病得很重，或许早已……他……他当真……”
杜浮筠没有回答，只侧头看向灞桥那头。
郗漾顺着看过去，发现对岸站着一道清瘦人影，此人身着广袖青衫，负手立于垂柳之下。春风拂过，将柳丝掀起，从间隙看人，宛若雾里看花一般，郗漾见到一张朦胧面容，依稀还是旧年模样。
小少年眼中所有的担忧和关怀在见到李观镜的一刹那消失殆尽，他退后两步，紧接着转头便跑，仿佛身后有人在追杀一般。
杜浮筠并不惊讶，他看着郗漾跑远，等李观镜过桥来到他身边，才道：“果然如你所说，只是，他的反应虽在意料之中，却在情理之外。”
“或许也在情理之中。”李观镜无奈道，“郗风因我而死，他定然怨我，尤其是方才看来，他这几年过得并不好，然而我又确实帮了他，若我果真如传言那般病重而死，他可以放下所有的恨来感激我，可我偏偏……”
“你活着很好。”杜浮筠打断李观镜，转头看着面前的人终于红润起来的气色，露出温柔的笑意，郑重道，“有很多人都希望你好好活着。”
李观镜笑弯了眼，很快便从过去的怅惘中抽离出来，他看向郗漾逃离的方向，问道：“方才你看清他们是为何起龃龉么？”
“少年人逞口舌之快，谁也不肯低头，岂不知恶语如寒冬霜雪一般伤人。”
“郗漾也不服软么？”
杜浮筠摇头。
李观镜想了想，道：“想必你也不曾相劝。”
“确实。”
郗漾立志要在官场闯出一番天地，他的目的性太强，家中又没有父亲管教，就怕他早早世故圆滑，如今留着这一份反唇相讥的勇气反倒是好事。
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将此事揭过，待看向长安城的方向时，李观镜笑意不禁淡去。
杜浮筠想到此番来意，心绪也有些复杂，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准备好了么？”
李观镜收回目光，垂头许久，才闷声道：“既然决定来，且已经到了这里，万没有后退的道理，只是你……”
“我没关系。”杜浮筠伸出手，温声道，“许久未归，不如一道去拜访旧日老友，如何？”
李观镜抬头看他，顿时有了许多勇气，于是抬手握了上去，笑道：“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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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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