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宵禁鼓声结束时,万籁俱寂,鸟叫虫鸣声忽然显得聒噪了起来。
杜浮筠进门时,只见李观镜坐在烛火边,手中拿着一张纸,目光却落在窗外,显然是在发呆,连他进门也不知道。杜浮筠担心惊到他,轻轻咳了一声。
李观镜醒神,回头看去,见杜浮筠已经洗漱完毕,但却穿戴齐整,不由问道:“你要出门?”
杜浮筠摇了摇头,目光轻轻扫过信纸,尔后取出一件披风罩在李观镜寝衣外,道:“二哥传来消息,我们进城惊动了不少人,今晚恐怕会有访客。”
“进城时,守卫的眼神一看便知会有这样的结果。”李观镜冷笑,“没想到我现在却成了一个人物了。”
“不必排斥。”杜浮筠温声道,“第一个来的,一定是你想见的人。”
李观镜一愣:“你是说……”
话音未落,兰柯院外传来敲门声。
陈珂仍在渭南,李观镜没有通知他回来,只在府里挑了一个名叫马绍的侍从留在院中。马绍闻声去开了门,低声问了几句后,来到李观镜房外回道:“公子,是秦少府和柴长史来了。”
先前在灞桥边,杜浮筠听到郗漾他们提起这位“秦少府”的身份,与他同行的柴长史是谁,不言而喻。
李观镜听到这两个姓就知道是谁来了,脸上不自觉带了笑,忙道:“快请进来!”
马绍领命而去。
没过一会儿,院门再度开启,人还未到,先传来了秦子裕的声音:“阿镜!阿镜!果然是你回来了么?”
李观镜迎到阶下,笑道:“不然呢?”
“是你。”秦子裕扑过来,抱了抱李观镜后,迅速拉开距离细看,欣慰道,“结实了,不过确实是你,不是你那个双生兄弟!”
李观镜笑着拍拍秦子裕的肩膀,目光投向一边含笑而立的柴昕。离得近了,他才发现柴昕竟然穿了女装,而且头发梳成了妇人模样。李观镜又惊又喜:“小昕成亲了?对方是何人?”
柴昕尚来不及回答,秦子裕探过头,强迫李观镜看自己:“我啊,小昕是我妻。”
李观镜瞪大眼睛:“什么?!”
秦子裕顿时不悦,向李观镜胸口轻捶了一拳,埋怨道:“怎么?我不是良人么?”
“还算是。”柴昕忍笑将秦子裕拎到一边,目光回到李观镜身上,略一打量,点了点头,道,“确实大变样了——变得很好,这样真好——阿镜,这一路一定很开心罢?快和我们说说。”
“春夜清寒,几位不如进屋叙旧?”
柴昕和秦子裕齐齐抬头,这才发现杜浮筠站在门边,两人下意识站好,道:“杜学士。”
“我早已不是什么大学士了。”杜浮筠温声笑着,抬手推开门,引三人一起进了屋。
因为杜浮筠在,柴昕和秦子裕都拘谨了不少,他与两人见礼之后,便告辞去了书房。
杜浮筠走后,屋里静了一瞬,一别四年,三人心里都有无数问题想要问,一时竟不知从哪里开始说起。
过了片刻,柴昕先开口问道:“阿镜,你和杜三郎这是……”
“我们在一起了。”李观镜知道这个消息不好消化,他也不愿与任何人在背后谈论自己与杜浮筠的感情,便正色问,“你们从何处知晓我回来的消息?”
秦子裕回答:“是大哥。他今日在衙门里留得晚,临近宵禁才下值,回家刚赶上备晚饭,他便趁着间隙告诉我,说你回来了,问我要不要来见见你。”
李观镜奇道:“这不是你大哥的作风啊,即便他同意你来,也不会让你在宵禁的时候出坊罢。”说到这里,李观镜眉头一跳,忙问道,“你们怎么来的?”
柴昕安抚道:“我是金吾卫长史,带个人过来不难。”
李观镜皱起眉头:“金吾卫知法犯法,岂不是更容易遭人诟病?”
夫妻俩对视一眼,沉默一瞬后,柴昕忍不住要开口,秦子裕拦住她,叹道:“我来说——咳,就是……其实我们有通行令牌,是我大哥带回来的,他容许我们这么晚出来,是要我们顺道带个话给你。”
柴昕补充道:“当然,即便不带话,我们也会想办法来看你。”
李观镜一瞬间感觉有些怪异,略略一想,便察觉到了原因所在:四年前,三人关系差不多好,甚至于李观镜才是凝结几人友谊的关键,但是现在却不一样了,面前的两个人互相配合、夫唱妇随,李观镜倒成了更远的那一个。
想明白了原因,李观镜便想到了如何开解自己——他二人已是夫妻,自己在中间横插一杠是何道理?何况当日自己走得匆忙,朗思源也离开了他们,这四年里,两个人能互相扶持才更好。
“你怎么不说话?不会是生气了罢?”秦子裕挠了挠头,道,“小昕说的是真的,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定是要来的,既然大哥给了这个借口,利用一下也无妨,你不想听,我回去就说忘了。”
“胡说什么?”李观镜笑道,“快说说,你大哥有何事吩咐?”
“圣人要见你。”秦子裕说完便抿上了嘴。
李观镜愣住,他回想了片刻,发现自己与李瑞当真毫无交情,也无事可相关连,不禁问道:“为何?”
两人一齐摇头。
屋内陷入沉寂。
忽然,烛火爆出灯花,李观镜看过去,心中主意已定,神色逐渐清明,他点了点头,道:“好,什么时候?”
“明日。”柴昕说罢,按上李观镜的手,安抚道,“我明日一早让阿耶进宫去打探消息,阿镜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再被困住。”
“不会的,我父亲还在钱塘,那里还有一个秦王,料想圣人也不会对我做什么,你们不必担心。”李观镜反过来安慰他们,见氛围沉闷,便岔开话题道,“快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小昕如何恢复了女装,又怎么能继续在朝为官?”
柴昕犹豫片刻,还是如实答道:“是先帝,阿耶助他登基后,他许久不提我的事,那时我以为他要反悔,但是这么大一个把柄抓在他手里,如同头上悬着柄随时要落的剑,叫我们一日也不得安宁。阿耶便旁敲侧击地去问了问,没想到先帝毫不犹豫地就帮我恢复了女儿身份,而且让我去阿耶麾下,在禁军做参事,倒像是之前真的忘记了承诺一般。尔后便是如今圣人登基,他将阿耶调离了禁军,又把我调去了金吾卫做长史。”
李观镜呆了呆,李瑞的做法不奇怪,毕竟北衙禁军相当于圣人私兵,他自然不会留着李璟提拔的人,但李璟对于柴昕的处理却有些奇怪,这么大的事,他不应该会忘,该利用得彻彻底底才是,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履行承诺?
不过若那封信的内容属实,此事就说得过去了。
想到这里,李观镜脸色难免变得难看。
柴昕问道:“怎么?有哪里不对么?”
李观镜摇了摇头,过了片刻,强自打起精神问秦子裕:“你呢?方才听他们唤你少府,你在哪一县高就?”
“高什么就?九品芝麻官而已。”秦子裕强压着嘴角,漫不经心地补充道,“在万年县做县尉。”
李观镜白他一眼:“许多进士都是从县尉做起,偏你做了京官还不知足。”
秦子裕不满道:“你们一个两个头衔都比我大,我贪心些又怎么了?”
话说完,三人不约而同都想到了这“一个两个”中缺席的那一个。时过境迁,怨恨逐渐消失,他们能想到的,都是四人曾经在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
最起码,朗思源对他们是有过真心的,只是终究抵不过尔虞我诈。
过了半晌,李观镜打破沉寂,低声道:“我是蒙祖上……”
“好了!”柴昕不悦打断,狠狠瞪了秦子裕一眼,“大家好不容易相见,你说什么酸话?”
秦子裕一拍额头,也颇为懊恼:“都说名利场是个大染缸,瞧瞧我,才上任几年,就已经学会阴阳怪气了。该打!该打!”
李观镜笑着点了点头,道:“我就不动手了,小昕回家后好好执行家法。”
柴昕脸一红,嗔怪地瞪了李观镜一眼,决心不去搭理他的打趣,只道:“问了我们这么多,你呢?去那么久,有没有想我们啊?”
李观镜点头:“这是当然。”
“不,我看你一定是见色忘义,乐不思蜀。”柴昕说完这句,掰回了一局,顿时神清气爽。
“我说的是真的,那时我们以为回不来,竹言想过办法,打算让我偷偷回来……”李观镜话语渐渐低了下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些年疏忽了什么。
秦子裕问道:“然后呢?想到办法了么?”
“差不多罢。”李观镜含糊回应,瞬间变得有些急切,催促道,“太晚了,你们先回去,改日我登门拜访,再与你们细聊。”
这逐客令下得太突然,柴昕担心他,连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李观镜随意想了一个理由:“没什么,就是明天要进宫面圣,我得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才好。”
“啊,也有道理,那我们先告辞了。”秦子裕站起身,示意柴昕一道出去。
两人离开郡王府后,柴昕便忍不住问道:“阿镜为何忽然让我们离开?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秦子裕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情。
于是柴昕知道他这是皮痒了,上去就将他的手拧到背后,冷笑道:“找打!”
“啊疼疼疼!夫人饶命!”
柴昕松了手,推了推秦子裕,道:“还不快说?”
“你真是不解风情!”秦子裕揉着肩膀,哀怨地看着柴昕,转而想起什么,又露出笑意,“不过谁让我喜欢你的一切呢——别动手!我说就是了!”秦子裕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声,道,“这般突然,自然是忽然想一个人了!这么晚,他又出不去,又把我们赶走,那这人还能是谁?肯定是杜三郎!”
柴昕一怔:“这是何道理……”
“没有道理,我之所以知道——”说到这里,秦子裕变得认真起来,“是因为我也有过这样的瞬间。”
柴昕呆了呆,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这是被猝不及防地表了白,她看向月光下目光灼灼瞧着自己的秦子裕,忍笑道:“还算勉强说得通罢。”
……
那厢,李观镜看着人走远了,如秦子裕所料一般,立刻回身奔向兰柯院。他推开院门时,正见杜浮筠拢着袖子,立在月光之下,听见动静,杜浮筠回过头来,奇道:“跑什么?”
李观镜没有说话,快步走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杜浮筠有些不解,安抚地拍着李观镜,柔声问道:“怎么了?”
李观镜闷声道:“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很愧疚。”
“嗯?说来听听。”
李观镜离开温暖的怀抱,定定地看着杜浮筠,道:“你这么好,有那么多人仰慕你,定然也有许多人想与你相交。”
杜浮筠玲珑心思,很快明白了李观镜为何事伤神,他不由笑了笑,道:“确有二三好友,不过如今都不在长安。以前我不去寻他们,是怕给他们惹去麻烦,如今时局变化,此番离开长安,我打算将你引荐给我的好友。”
李观镜更是愧疚:“你想得这么周到,我却从来不曾关怀半句。”
杜浮筠问道:“这很重要么?”
李观镜连连点头。
“但是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杜浮筠提醒道,“束凌云信中的内容,你要设法验证真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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