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和琬不及反应，这根银针便穿入鬓发，扎进墙壁，威势之猛带着身子连连后退。
银针再偏一点便能刺穿温和琬的脖子，屏风后的床榻上响起沈阑吟冷冷的声音，不带感情：“出去。”
温和琬嘴唇颤抖，黑亮的大眼睛忽闪着沁出眼泪。
培林进了屋，看都不敢多看，拉着温和琬的小手慌忙走出大门。
门扉“砰”的一声砸上，沈阑吟无情道：“培林，我说过，擅闯者格杀勿论。”
院门外，温和琬身子僵直，眼眶通红，硕大泪珠团团打旋，迟迟未落。
难得见温和琬如此受伤模样，培林也不顾脚上疼痛，蹲下身柔声安慰：“倔驴蛋子，掌门现在身体虚弱心情不好不愿见人，过了这阵子，等掌门休养好了自然会见你了呀。你可是掌门最宠爱的小孩，他只是想吓吓你，哪舍得对你动手呢，乖嗷，不哭了。”
“来，擦擦眼泪。咱们要听话懂事嗷，掌门两个月后就出关了，你要实在想和掌门说话就写写信呗，我保证把信送到跟前。”
温和琬扬起头狠狠擦掉眼泪，推开培林，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了。
清幽山舍中，沈阑吟恹恹放下手中书卷，温和琬方才一闹，让他心烦意乱。
前几日为神剑剑灵所伤，沈阑吟功法尽失，两月内在这山崖草舍中静心修养，功法才能慢慢恢复。
修士一旦失去灵法，便回到了最初模样。
两条白皙胳膊长满了树皮般的肌肤，沈阑吟面无表情扫了一眼，解下衣袖默默盖住。
拿起床边面纱系在颅后，沈阑吟倚坐床栏，窗外是渺渺无尽的苍白云海。
窗外天色无聊暗淡，床头烛台厌倦滴蜡，床上之人仍淡淡翻着书页。
指间悬停，沈阑吟忽抬眸望向轻透朦胧的屏风。
果然，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一点点试探着冒出，四目相对，又立刻缩了回去。
屏风后的小身影垂着头磋磨鞋底，软软道：“你说的是擅闯者格杀勿论，我没闯，我从后院翻窗进来的。既然这样，你就不能杀我了。”
温和琬的声音越来越小，甚至不敢抬起头看沈阑吟是何反应。
“知道了，出去。”
温和琬愣了一刻，跑出屏风跑到沈阑吟身前，怔怔滑出两滴泪。
他抓着沈阑吟的手，仰着小脸，“你要打就打死我吧，反正你不理我我也不想活了。我其实早该死了，在街头挨饿受冻的时候，被人随手打骂的时候。你把我从衣柜里抱出来，那时我觉着我又能活了，如今你又不理我不要我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唔，你还是尽快打死我吧，我受不了了，想早点去下面见我娘…她肯定不舍得不理我，我好想我娘呜呜……”
温和琬越说越难过，声音嘶哑肩头颤抖，泪水接连不断无声滑落，哭得委屈克制极了。
见沈阑吟目色仍旧冷冷不为所动，温和琬一头埋进沈阑吟床褥间，嚎啕大哭起来，嘴里尽说着思念、心痛、不想活了…
沈阑吟于心不忍，长臂一伸，将温和琬拉了过来，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好了，别哭了，没有不要你。”
温和琬脸颊通红全是水泽，气都快喘不过来，小手背捂着眼，泪珠大颗大颗砸在地上碎成八瓣。
温和琬呜咽地回抱住沈阑吟，哭得愈发凄惨，“你…你总是什么都不说就要走，你死了我还能活吗！好不容易留下来，还不让我见你。呜呜……你从不在乎我会不会难过。”
沈阑吟应下温秋酿死前的遗愿时，从不知养育孩子是这般费心费力的事情，也不知温和琬内心的脆弱依恋与迷惘不安。
所有的计划中，温和琬总排在末尾。沈阑吟回头想想，自己确实算不上称职。
“我……”沈阑吟刚想说什么，温和琬便站直了身，小脸红彤彤的，眼皮肿成杏仁，大眼睛水波弥漫。
温和琬摸了把眼泪，“你想安慰我是么，你说什么话都不管用了，我心里难受得很，怎么都不会好了！”说着又埋进被褥间捶床大哭，闷闷道：“我不喜欢你了！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
“琬儿……”沈阑吟连唤几声，温和琬仍旧痛哭不止。
温和琬苦累了，抬头望着沈阑吟，可怜兮兮道：“你说的话都是哄小孩，我不会再跟你好了，除非…除非……你让我住这儿陪你。”
屋内瞬时安静，良久，沈阑吟无奈叹气，“何必呢，我这样子不会吓到你？”
温和琬坐在地上，小脸放在沈阑吟手掌心，眼睛湿漉漉的，“你永远是我的阑吟哥哥，我担心你，害怕你，想陪你，难道你感觉不出来吗？难道有天我变丑了，你会不要我吗？”
面纱上的眼眸有一瞬间柔软，温和琬捧着沈阑吟的手，“唔，阑吟哥哥，你心情不好，我把我的脸给你捏好不好。”
沈阑吟从前确实喜欢捏温和琬的脸，软软的肉肉的，像温温的白面馒头。
见沈阑吟目光平静看不出情绪，温和琬眼睛又是一红，两只小手捧着沈阑吟的手，一捏一松，带着沈阑吟玩起自己的小脸，软糯道：“阑吟哥哥……”
“连我的话都不听，这世上你还怕什么。”
温和琬带着哭腔道：“最怕你不理我不要我，让我陪着你好不好，琬儿真好好担心你，虽然我在你心里并不重要。”
泪水顺着眼角滑到沈阑吟手心，仿佛烫出个洞。
沈阑吟缓缓抽出手掌，反手擦干温和琬眼角的泪，语气温柔道：“重要的……”
葡萄大眼睛重焕光彩，温和琬展齿一笑，随即皱眉怄气道：“你总是哄我两句随意打发我，除非同意我搬来和你一起住，不然就是在骗小孩，我再不会上当了。”
见温和琬眼睛却高高肿起，想起今早他泪水满面的模样，沈阑吟有些心疼道：“培林没给你涂药膏么？”
脸蛋执拗一扭，“没！”
沈阑吟哄慰道：“那你回去拿点药膏来，我给你涂。”
“我带的有，嘻嘻培林哥要给我涂，我一把抢下来装兜里了。”温和琬看也不看沈阑吟，药膏往沈阑吟手心里直硬一推。
沈阑吟拧了把温和琬圆圆小脸蛋，“谁涂不是涂，非要难受着。”
温和琬扁着嘴面色忧郁，随即嘻嘻一笑，腿一抬爬上床，双臂摊开，摆成个“大”字，“有阑吟哥哥在嘛。”
“乖乖坐好。”
“嗯！”温和琬后脚一蹬，两只鞋轻巧蹬掉，胳膊一撑，利落地翻过沈阑吟，滚到床里面，又卷进沈阑吟的被窝。
“……我有让你坐进来吗？”
“怕你不方便嘛，阑吟哥哥别说了快点给我涂嘛，眼睛都快哭瞎了，我从没流过这么多的泪……”一张小脸闭着眼凑上来，眼睫毛上还挂着小泪珠。
指腹划过药膏，轻柔地抹在红肿的眼皮上。
温和琬无比享受着这份温柔，只听沈阑吟道：“好了，闹也闹够了，回去休息吧，想见我明日再来。”
温和琬睁开眼，眼泪又要下来，“阑吟哥哥你一点都不心疼我，虽然我又穷又脏性格不好，本就不讨人喜欢，你不喜欢我也正常，可呜我…我……”
“这儿只有一张床，你今晚回去休息，明日让培林帮你搬。”
“真哒？！”温和琬眼睛骤然一亮，跳下床，鞋也没穿跑出大门，随即扯来一个比身子还高的包裹。
“……看来你计划充分。”
温和琬低下头，“不是的，就算阑吟哥哥不让我住进来，我也是要睡在外面的。”
温和琬坐在床边地上，像只小小狗亲密依偎着沈阑吟，小脸蹭着交织纵横的伤疤，目色惆怅又怜惜。
“阑吟哥哥，你怎么伤成这样，能和我说说吗，琬儿一定会替你报仇。”
“练功时伤的。”沈阑吟草草略过，显然不欲多说。
“啊……真的么？”温和琬抬眸直直看着沈阑吟的眼睛。
探究的目光让沈阑吟有些不适地侧过脸庞，温和琬见势脱了袜子，又翻身上床。
“下去。”沈阑吟蹙眉。
“不要。”温和琬坐在被褥上，满眼喜悦看着面纱上海雾般的朦胧眼眸，笑嘻嘻道：“阑吟哥哥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好了，气消了我再黏着你。”
说完又在沈阑吟身上快乐地滚了几个圈。
看他撒欢儿的快活样子，沈阑吟心中无奈。
小孩都这般难管么？斥也斥不走，打也不忍打，清月派敢违抗命令的只有他一个。
沈阑吟启唇问道：“琬儿，你为何如此依恋我？”
温和琬坐在被褥上不动了，低头抠着指头，也不看沈阑吟，“你对我好我就喜欢你喽。”
“清月派没有人对你不好。”
“不，他们是因为你才对我好，这不一样！”
“不会，”沈阑吟耐心解释，“你娘是清月派弟子，你是清月派遗孤。就算我死了，其他人会继续照顾你，新继任的掌门也会好好待你。你可以尝试去喜欢别人，他们也会喜欢你，于你而言那更值得。”
“啊啊啊啊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温和琬捂住耳朵，头快甩成破浪鼓，“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我就喜欢你，只喜欢你，其他人我都不要！”
温和琬反应剧烈，又坐在沈阑吟身上使劲闹腾，沈阑吟嘴里瞬时涌上一股腥甜。
“好了好了，你下去帮我倒杯水吧，我有些渴了。”
“嗯嗯好哒。”温和琬瞬间乖巧可爱，翻身下床，端茶倒水体贴入微。
温和琬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沈阑吟床前，双手捧着脸，眼睛亮晶晶的，“阑吟哥哥，我知你性子冷，不似我喜欢你那般喜欢我。可没关系，只要别推开我，每天多喜欢琬儿一点就好。”
沈阑吟知道温和琬口中的喜欢无非是孩子对大人的崇拜依恋，这孩子从前过得孤苦无依，无论是谁保护他庇佑他，他的喜欢并不会有所差别。
沈阑吟并不相信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但在这个孩子心中，自己俨然已是亲人的存在。
温和琬坐在床边端着水碗，低头吹散水中热气，并不知道沈阑吟眼中划过的种种情绪与犹豫。
温和琬冲沈阑吟粲然一笑，勺子已递到沈阑吟唇边，“阑吟哥哥，快喝吧，不烫了。”
沈阑吟想接过水碗，却被温和琬直硬移开。无奈，温和琬喂一口沈阑吟便喝一口。
温和琬眉眼中的幸福快溢了出来。
他跟沈阑吟说了好多心里话，末了，碗中水已舀完，温和琬心满意足，抱着碗眨着眼睛，“阑吟哥哥你好乖，我好想永远这样。”
沈阑吟此时有些困乏疲倦，只当这话童言无忌，并未放进心里。
温和琬端着碗转过身，忍不住浅浅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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