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的永乡已进了暑气，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太阳下走会一儿便出了一身汗。
平阔练场上，十来个高矮不一的孩子拉着弓，任汗水滑进眼睛蛰得生疼，身子笔直，手腕一动也不动。
这是永乡一年一度的乡射礼，为乡里小孩儿准备的，邻里闲来无事带着瓜子，场外树荫下围了一圈。
红巾判长从鸟笼中拎出拿出五只鸽子，用力高高一甩，待鸽子飞到半空，才高声喊道：“起——放箭！”
只听“唰唰唰”，天空中箭雨飞射。蓝天上扑腾振翅五只鸽子，旋即直线坠地。
小厮远远跑去拾地上的鸽子，拉住箭矢往外一拔，看了看手上箭矢上刻的名字，高喊道：“李思明、王金兰、曲……曲临危？”
众人不禁望向人群中身板最小穿得最寒酸的小孩儿，目光交错复杂。
场外有人忍不住扭头小声嘀咕，“这、这不是那疯婆子的小孩，天天逮蛇那个吗，他怎么也进去了……唷，你瞧着里面数他最矮，他六七岁，刚够报名吧。”
“那疯婆娘整天仰着下巴不理人，没想到这小蛇娃射箭还挺厉害。”
“嘁，能有什么本事，指不定是耍了什么手段，跟他那疯娘一样。”
“你爷爷我本事大着呢，怎么，不服？”
曲临危背着快有自己高的弓箭，扬着下巴，圆圆小脸上浮着丝讥笑。
背后话忽然被正主听见，那汉子脸涨得通红，随即瞪着眼，“没教养的东西，话都不会说，谁爷爷啊！”
正拾起木棍打算好好教训曲临危一番，汉子被身边人拦住，“欸好了，多大人了怎么还跟小孩一般见识。”
汉子怒火平息，趾高气昂斜了曲临危一眼。
却听曲临危哼笑道：“是，我不跟四五十还靠爹娘养的小孩儿一般见识。”
那汉子脸瞬时又涨得紫红，这些年他待在家里一事无成，可从没人敢当面拆穿耻笑他。
“你你！你给我过来，我今个非打死你个没爹教的！”
身旁人提醒道：“唷，这鬼娃子心小得很，你当心他以后放蛇咬你！”
汉子听了肩头一抖。
永乡靠山临水常常有蛇出没，而曲临危仿佛天生不怕蛇咬似的，背个箩筐天天逮蛇。
乡里人还没逗趣曲临危两句，曲临危脸上笑嘻嘻，转眼手掏进背篓往人身上砸蛇。
一句话没说好惹着他了，就算当时没背背篓，曲临危也非得摸个时候潜人家里往被子下面塞蛇。
是以，乡里人暗地里都叫他鬼蛇娃，跟他那疯娘一样不受待见。
常常恐吓自家小孩再不听话就丢到山里，过跟曲临危一样的生活，保不准哪天就被蛇咬死了。
“诶诶！都过来集合了！决胜场决胜场了啊！”判长高声唤道。
曲临危抖抖身上背的弓，跑向集合场，转身冲汉子勾唇一笑，“我不会放过你的。”
汉子气急正要上去打他，曲临危一溜烟没影了。
练场上，十二三岁的华衣少年站成一排，曲临危个头乍低，一身破旧格外突兀。
众少年拉着弓微微侧目，心想输给别人不打紧，输给这小子却实实在在丢脸。
判长这回拎出来的鸽子只有三只，“起——放箭！”
来回射了三回，听判长报着箭矢名字时，众少年心里无不惊慌，只有曲临危气定神闲，盯着树上喂食的鸟儿。
“前三名是：王定贤、曲…临危、范孝祖。”
这结果实在大出众人所料，判长啧了一声也很纠结。
乡射礼是镇上几个大户人家合伙办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家孩子出出风头，谁让这小毛孩儿混进来的。
王定贤是个面色红润的小胖子，听罢，蹦跳着朝练场外的人群高兴挥挥手，“爹娘，孩儿给你们长出息啦！”
旁边的范孝祖捏着拳头，像是实难忍受被曲临危比下去的屈辱。低着头身子直抖，眼睛横斜狠狠瞪着曲临危，简直快冒出火星子。
曲临危肩膀头顶了下范孝祖，眨眨眼笑道：“别怕别怕，不丢人，孰能生巧嘛。等你练到我这个年纪就能赶上我啦。”
范孝祖耳朵通红，狠狠一跺脚，“算老天可怜你，教你个死爹疯娘的走了大运。”
曲临危眸色一暗，转而又笑嘻嘻道：“你有爹还不如没爹，这几年的饭全吃进狗肚里了，怪不得输给我哈哈哈。”
范孝祖过了十三年养尊处优的日子，何尝受过这等委屈，气头上也不顾平日里贵公子的风度，“你个穷酸鬼也配跟我站一起！”
抡着拳头叫喊：“我叫人打死你个野种！”
曲临危灵巧一闪，拳头便落了空，范孝祖用力过大差点站不稳，只听曲临危道：“笨猪蠢猪，也不知道是那头猪爹生了个你这个猪儿子，笨的连人都打不好。”
范孝祖家教严苛，鲜少骂人，方才说出来的几个脏字还是听下人私下讲的。
被曲临危毫不留情一骂，一下子仿佛舌头打结，“你…你才是猪爹生出来！哇，我非打死你！”
这事情来得突然，场上众人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大个头气急败坏追着小个头，小个头一边跑一边笑，拍掌道：
“范孝祖，是头猪，
骂不过，只会哭，
问苍天，会哪个，不如这辈子只当猪。”
范孝祖绕柱跑累了，曲临危站在一旁抱着胳膊，冷冷哼笑，“你有爹还不如没爹，本事没有光会动嘴。废柴玩意儿，让你一百回你都得输给我。”
范孝祖说不过他，攥紧衣袖，瘪着嘴眼眶通红，强忍着不哭出来。
“啪！”
一声清响响彻练场，曲临危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记耳光扇飞到地上，半张脸上红红掌印高高肿起。
中年男子来到范孝祖的身后，此刻正怒目圆瞪，粗糙的掌心发热发麻。
“没爹娘教的东西，小小年纪嘴巴吃粪，再听见一回我非撕烂你的嘴！”
范孝祖往男人身上一扑，哭喊道：“爹！”
男人红通的手掌轻柔摸着范孝祖的脑袋，眼睛仍瞪似圆钟，“儿子，谁再敢欺负你你就剁了他的手，人死了我来赔！走，回家！”
范孝祖像是再紧不住委屈，抱着男人的腰哭了出来。
男人揪住判长衣领，指着曲临危警告道：“明年我要是再见着这狗东西，别怪我派人砸了你的场子。”
说罢，和台下一伙人扬长而去。
曲临危一直躺在地上，像具尸体被人抬到一旁树荫下。
人群匆匆而过，有人斜眼啧了一声，“这小子不会是死了吧。”
“没看着睁着眼呢么。多热闹的日子，他一来可真是晦气。”
“这鬼蛇娃就是嘴不干净爱犯贱，上回我还没说他几句，被他编着曲儿的骂了一路。这回惹着不该惹的了吧，范老爷脾气是真好，要我非得多抽他几个耳光。”
“我听着好像是那小孩儿先骂人的，诶不管了，有爹和没爹哪能一个样。前面还在颁奖呢，咱快过去吧。”
高高台上少年们昂扬挺胸戴着花圈，台下一会儿喝彩一会儿掌声震响，似乎没人在意曲临危的小闹剧。
树荫下，曲临危两只小手叠在肚皮上，半张脸又红又肿，嘴角血迹干涸。
他两眼空空神情呆滞地望着天上飞鸟掠过，不想起也不想动。
直到日光西下，偌大练场空无一人，才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走向夕阳余晖。
寂静的山边流水淙淙，一个胖胖的身影嘿呦嘿呦翻过山头，终于找到河边的曲临危。
小胖子正是昨日练场上射箭得中的王定贤，他一笑，眼就挤成一条缝。
“小弟，你还真行啊，我果然没看错你！昨天多谢你了啊。”
曲临危袖子裤腿高高卷起，站在结实支起快有个头高的木棍前，尖锐棍头上还插着条奄奄一息的花纹蛇。
曲临危闻言抬眸看了小胖一眼，随即挥着手中小刀，往蛇头上刷刷飞舞。
收了刀，两只小手抓着蛇头往下“嘶啦”一声，一条蛇皮便利落撕了下来扔在岸边，木棍上猩红的蛇肉仍在抽搐。
曲临危又从背篓里抓了条黑蛇架在木架上，动作利落干脆游刃有余，不过半刻，蛇皮又利落撕了下来。
一套流程下来小胖看得面色扭曲，胖手半捂着眼，“噫，真服了你，天天搞这玩意儿不怕吗？”
“你能不能动脑子想想，”曲临危无语看了眼小胖，“我不赚钱谁养我？”
小胖不服气瘪瘪嘴，听闻曲临危的那个疯娘每日做织工赚钱，曲临危又没爹，日子应是不大好过。
想起曲临危天天背个箩筐捉蛇卖钱，小胖飞速望了眼他身后一堆剥了皮的蛇，不禁好奇道：“咱这地儿蛇也不多啊，这些蛇你天天上哪捉来的，有些是不是还是毒蛇啊。”
曲临危赏了他记眼刀，“笨，光捉不养啊。”
小胖无语凝噎，移回目光。他光是看见蛇就要吓得弹起了，曲临危竟然还抓毒蛇养，真是够奇葩另类，“你也怪可怜的。”
曲临危脸倏地一黑，阴沉骇人，丢了个小木棍砸在小胖身上，“哪来废话，我东西呢。”
小胖还以为丢来的是蛇呢，吓得尖叫一声，反应过来目色幽怨看了眼曲临危。
“喏，带来了。”小胖走到曲临危离那些蛇远远的，往怀里掏出个银项圈，又拿出几颗碎银，“呐，给你的。”
这是乡射礼前两人的约定。
“知道为啥没人待见你不。”彼时小胖胳膊压在温和琬的肩膀上，拎起脖子上的金灿灿的项圈，显摆道：“就是因为你没有长命锁啊。”
说着扫了眼温和琬破旧的衣领，“你瞧，乡里哪个小孩儿没长命锁，我娘说了戴着长命锁才能平安长大。人瞧没戴，说不定过几年你就死了谁愿意跟你玩。”
曲临危一脚蹬开小胖，拉起弓瞄准林间飞鸟专心射箭。
小胖站到他身前，急道：“诶呀，我又不要你做什么！乡射礼最后几场比赛你把有我名字的箭射出去不就行了，动作快点没人能发现，当个第二，也没啥不好嘛！”
“只要你愿意，我就把我娘给我买的那个银项圈送给你。你有了它别人就跟你玩了呀，你看你整天跟鬼一样，自己孤零零的不难受吗？！再说你要是不想要可以拿去换钱呀，不比你天天捉蛇好。”
曲临危收了弓，若有所思看了会灰蒙蒙的天，张开五指摆在小胖脸前，“我还要五块银子。”
小胖咬咬牙，“只要你能让我出头，这都不是事儿！”
岸边，小胖的目光紧紧跟随曲临危手上抛玩的五块银子，心疼道：“可是我半个月的零花钱呢，项圈你也得好好爱惜。欸，我还带了支药膏，你涂涂脸吧。”
曲临危小脸生得白嫩，范老爷那巴掌打得用足了猛劲，一日过去，曲临危脸上仍红肿发烫。
小胖走后，曲临危收拾好蛇皮，坐在河边石头上。
昨天曲临危等人都睡了才摸黑回家，一大早又溜走了，才没让母亲发现。
涂完药膏，直到脸上看不出印子，又擦了层泥、松了松头发遮住小脸，才提起背篓才往家里走去。
山脚下，石块草棚搭出来的几间小窝正亮着烛光，门缝透出暖黄灯线，厨屋外炊烟袅袅。
曲临危藏好背篓，刚一进门，便听一女子厉声道：“我听说你跟人打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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