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条回家的路,曲临危都无比熟悉,可这次停停顿顿,一路上摔了好几跤。
跑了许久,远远地,才见到院前那扇陈旧木门。
月光下,一切看起来与往常无异,曲临危轻身翻过院墙,院里不似往日干净清爽,到处破败不堪积灰已久。
曲临危冲开房门,屋里有人听见动静,连忙急问:“是微儿吗!是微儿么咳咳咳咳咳……”
曲娘子的身体向来不差,听着这剧烈的咳嗽声,曲临危实在想不通,不过几个月而已,何至于此,生病了难道不能捡药治病吗。
他站在曲娘子床边,不情不愿“嗯”了一声。
点亮蜡烛,只见榻上躺着个骨瘦如柴面色枯黄的散发老妇。
曲临危大惊,“娘!”
曲娘子泪眼婆娑,仿佛不敢相信眼前是真的,枯瘦的手试探地碰了碰曲临危的脸。
曲娘子的眼泪刷刷落下,紧接着一把抱住了曲临危,“你上哪去了,我日日都盼你回来。娘给你道个歉,娘错了,娘真错了。娘以后不打你了,你别跑了好不好。”
曲临危鼻头酸酸的,任曲娘子抱着自己哭诉,小手也回抱住曲娘子,一句句答着曲娘子这些日子来的焦心担忧。
看着曲娘子削瘦的侧脸,曲临危明明想说句“对不起”,可话到嘴边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两人说了许久的话,曲临危日夜奔波已是累极,倒在曲娘子床上直接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满屋饭菜飘香,曲临危坐直身,窗外阳光正好,院外干干净净的一丝灰尘都没有。
曲娘子正在桌前摆弄饭菜,闻声笑着对曲临危招招手。
“微儿,醒啦?快过来吃饭吧。”
曲娘子精心梳妆打扮了一番,山野间多年的辛苦劳作并未改变她本就姣好的容相,仔细望去依旧能辨出当年如花似玉的佳人风采。
“咋啦?一直盯着我做甚?知道你不爱吃娘做的饭,娘起了大早去集上买了点烤鸭烤鹅,快过来吃吧。”
这温柔可亲的模样于曲临危而言极其陌生,曲临危来不及想曲娘子搞什么名堂,肚子是真饿了,拿起只焦脆流油鸡腿大咬一口。
吃着吃着,见曲娘子柔和怜爱的目光渐渐暗淡疲惫,曲临危道:“娘,你先去床上躺着休息会儿吧,别怕,吃完我陪你再去看看郎中。”
曲娘子嘴角浅笑,眸若点星耳铃微摇,“郎中已经看过啦,娘不累,就是想多看你几眼。”
曲临危想起人临死前有回光返照一说,心头梗梗的,什么胃口也没了。
“怎么,不好吃吗?”
“吃饱了。”
“哦,”曲娘子目光一暗,“那就下回再吃吧。微儿,家里种的芋头、白菜,全放在厨屋前的黑缸里了,我又买了许多腊肉腊肠挂在门口。柴火木炭都备齐全啦,今年够你过冬了。”
曲临危抬头一看,曲娘子已是泪水满面,她起身抱着曲临危,压抑哭腔笑道:“日后我不在了,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别东跑西跑的,小孩子在外多危险呐。你长大了,要照顾好自己。”
从小到大,曲娘子留给曲临危的印象几乎全是歇斯底里发疯摔砸,他藏进被窝里衣橱里,努力不去感受家中充斥绝望的窒息崩溃。
今日的温情如水,前所未有。脸庞靠在曲娘子的胸膛,曲临危“嗯嗯”应着曲娘子的嘱托,努力记住曲娘子手心的温度,与这一刻的感觉。
听曲娘子声音越来越弱,曲临危道:“娘,你累了,我扶你上床休息会吧。”
“好,微儿,被窝里暖和,你也坐进来吧,娘再和你多说会儿话。”
曲临危蹬了鞋,掀开被子,坐进床里边。离曲娘子没有很近,也没有很远,中间隔着截空隙。小小的脑袋扭向窗边,只留下个沉默的后脑勺。
曲娘子挪了挪身子靠得近些,轻轻揉着曲临危小手,抚了抚曲临危额前碎发,目若秋水无限爱怜。
母爱的温柔让曲临危感到无所适从,一切幸福得就像场梦,而曲临危隐约觉着这梦就快散了。
“微儿,我还没和你讲过你爹的故事,从前总想着等他回来后我俩一齐说给你听,现在……”
曲娘子顿了会儿,眼中全然没有哀怨悲伤,反而溢着幸福的光芒,“其实你和你爹也就鼻子嘴巴像些,其余半点也不像。那年他随三五好友南下游学,来我家做客。
宴堂里来了许多宾客,他低首抚琴,琴音悠悠盈耳,我躲在屏风后不免愣住,原来世上还有人比我弹琴弹得更好。我起了玩心,像捉弄捉弄你爹,取了腰间笛子便吹了起来。
笛声响遍整个宴堂,那些宾客扭头到处看是谁在吹笛,这回儿轮到你爹愣了。琴声曲调未终,他不好停弦也不好续弹,识相地换了个调子,和着我吹的欢快笛声继续弹了下去。
我俩第一次琴笛合奏,便有种说不出的默契。一曲终了,宾客们无不鼓掌喝彩,只有我爹铁青着脸把我叫了出来。
我嘻嘻走出屏风也不赔礼,你爹平常接人待物落落大方彬彬有礼,可那会儿任我如何打趣也只是红着脸应下。我爹看不下去我任性的样子又把我赶回了房。”
曲临危轻轻一笑,扯了扯被角,“我是随了你。”
“嘁,这算什么,我可是我爹最疼爱的小女儿,他不让我做什么我非要做,从小到大他打也不舍得打,骂也不舍得骂。
来来,继续说我和你爹的故事,那年冬日我闲的发闷,趁没人看着,和丫鬟从后门偷偷溜出,跑到十几里外爬树摘野果。
那天我玩到兴头上越爬越高,摘下果子低头一看丫鬟只剩小小一点,站在树下急得直哭。我也吓了一跳,这要是跳下去摔着了估计几个月都动不了。
丫鬟说要回去叫人来救我,被我当场拦住,这要是被爹知道了该有多丢脸呐。我在树头上站啊站,看着日头一点点斜下去,心里也开始急了。
这时候,你爹忽然出现了,大雪天他背着弓和朋友打猎路过,见到我在树上,连忙丢了弓跑到树下,举起双臂,高喊着:“跳下来吧!我一定接住你!”
我在树上愣愣看着他,心里头犹豫不决。他长身玉立站在雪松青柏间,手都冻红了,仍是举着胳膊。日头余晖映在他脸上,我还记得他当时冲我一笑,这世上的雪都要融化了。
我跳下去扑在他身上,两人一齐砸在雪堆里,他急忙抱起我问我没事吧,我站起身,难受地拧着眉,我的脚扭伤了一走便疼,可这荒天野地里哪有轿子,他二话不说便背起了我。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日头正好,两个人穿得都不多,回去时雪却越下越大,他脱了衣服披在我身上,我贴在他宽阔背上一颗心跳个不停。离我家还有几里地时你爹便把我放了下来,吩咐丫鬟叫了轿子,将我大大方方送了回去。”
遥想往事曲娘子不禁满脸红晕,曲临危却抿着唇不发一词。
“那会儿,我便想要同他一辈子了。可惜,”曲娘子叹了口气,“我家的女儿从不远嫁,我爹为这事发了好大脾气。他性子倔我比他性子更倔,他气得把我锁家里,第二日便找了媒人说亲,我当晚便留下一封信翻墙跟你爹逃走了。
爹说远嫁的女儿不会幸福,我偏要证明我过得比谁都幸福。
离家之后,我时着女装时扮男子,和你爹走遍大江南北,煎茶抚琴、竹窗夜话、踏雪寻梅……过的好不快活。我想写信告诉爹我是对的,可听说他一怒之下将我划出族谱,我心里头酸涩无比终究是没动笔。
我和你爹一路游山玩水直至此地,他本想带我回家跟爹好好服软认错,可他家里人忽然来信说他祖父去世,要他赶回去奔丧。
他想带我一块去,可惜那时我病了一场身子虚弱不能舟车劳顿。临别前他紧抱着我不肯撒手,我笑他比女子还柔情。
他算好日子,一字一句郑重承诺,‘叶落之时,我便回你身边了。’
我笑着点点头,目送白帆飘远,心里头一片空荡。
后来我才发现肚里怀了你,写信告诉了他,他比我还要欢喜百倍,我们一直希望以后能有个乖巧听话的女儿,名字早早就取好了,名叫‘临微’。
你爹说了一大通对我的想念,还说他回家便备好彩礼,等启程归来,无论如何都要央得我爹的同意,他总担心我等得太苦。
可是后来,我等呀等,日落月升春去秋来,叶子落了又绿,雪下了一遍又一遍,你从襁褓小儿到如今,他仍是没回来。”
曲临危不屑哼了一声,“满嘴谎话,他要是爱你,怎么舍得把咱俩丢在这儿不闻不问。”
曲娘子重重叹气,“许是他家里人不同意,许是路上遇着劫匪了,许是……唉,微儿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提你爹,我知道你是在怨我,可他曾说过他想要个女儿,我总想着,若你是个女孩他便回来了。”
小手攥着被子,曲临危冷酷地别过头,并不答话,任凭曲娘子泪水满面。
“是,娘骄傲又自卑,被抛弃的滋味一丁点儿都受不了。我辜负了我爹,也辜负了你。我这一辈子除了你爹谁都对不起,我的这条命,总算是到头了。”
“危儿,这玉佩是我出生时我爹给我做的,我一直带在身上,日子不论多苦我都没舍得当掉。你拿着它,找我爹去,他瞧着我的颜面总归能照顾你长大,你有我爹照顾,娘就算死了也安心了。”
曲临危摩挲着手里冰凉的玉兰花玉佩,垂着眸喉头滚动。
一口气说了许多此刻曲娘子脸色苍白,虚弱地倚在床头,声音细弱,“危儿,死后,把我埋松边吧,你爹便是在松下与我定情的。”
曲临危咬牙恨恨道:“事到如今你还在念他?我偏不!我就不!!”
曲娘子揉揉发痛的额角,仰天叹了口气,“危儿,你以后,要找个极爱极爱你的人,别像我,疯疯癫癫,很蠢、很傻……”
曲临危扭过脖子不愿再看曲娘子痴情到死的模样,心里只觉这是句可笑废话,世上没人会比你更蠢更傻。
良久,曲临危再回头望去,曲娘子已然闭上了眼,死前一刻似乎想起什么幸福的事,嘴角挂着恬淡的笑。
这是曲临危第一次见母亲认真打扮,也是第一次见她面生红晕嘴角漾笑。
嗯,很美。
拉着母亲温热的手放回被窝,为她盖好被子,小手梳好她微乱的头发,又下了床找了块手帕擦干她脸上泪痕。
坐在床边愣愣瞧着嫣红的脸渐渐失去生气,曲临危心里并没有悲伤,只是一片麻木空白。
他不禁想,这便是爱吗?
明知是天大的坑天大的错,哪怕众叛亲离也不回头,到最后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狼狈不堪满盘皆输……
曲临危心中唾弃不已,发誓此生绝不碰这所谓的爱。
似乎是怕忘记曲娘子的模样,曲临危坐在床边又瞧了母亲许久,直到天黑了蜡烛烧灭了,彻底瞧不清了,曲临危才弱弱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岁至腊月,天越来越冷了,天地间白雪皑皑小雪纷飞,一片寂静。
离曲娘子入土已过了一个多月,曲临危仍旧没流过一次泪。
他窝在被窝里大大方方捧着脸翻看话本,反而不必担心有人冲出来撕个粉碎。
日子一天天过着,与曲娘子在时并没什么不同,看累了就睡觉,醒了就下床找吃的。
到了夜间,天外忽然飘起了鹅毛大雪,曲临危缩在冷硬如铁的被窝里牙关打颤。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大,三层被褥盖在身上还是止不住钻进骨缝里的冷。
曲临危跑下床拉开陈旧的大木柜,翻了半天也没多余的被褥,只找到件破了洞的裘衣。
他拿起裘衣囫囵往身上一套,只是这裘衣实在太大,领口挂在小小的肩膀,一动便掉。
曲临危小小的身子嵌在柜子里,埋头继续翻找,找了许久找不到,张口喊道:“娘!要冻死啦,家里还有被子没啊!”
回应他的却是死一样的沉寂,曲临危坐在地上等了一会儿才想起,哦,原来娘已经死了。
他不敢再瞧一眼母亲的屋子,只是抬着下巴盯着窗外。
窗,白茫无际;雪,飘落无声。
苍白的世界只剩他一人。
曲临危坐在地上愣了很久,直到钻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寒颤,低头看,衣上不知何时挂满了细小水珠,一摸脸,竟是冰凉凉的泪。
曲临危猛擦了把脸,他很少哭,哪怕听过无数羞辱下流的谩骂,被打得满脸是血动不能动,他都不曾落泪,一次也不曾。
曲临危捂着脸肩膀颤抖仍在安慰自己,是身子冻得难受了在哭,又不是自己想哭。
他努力想直起身,可今年的雪太大,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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