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国的冬日,阴冷刺骨,空气中弥漫着煤烟与陌生语言交织的疏离感。
杭之璟在文化交流所安排的公寓里度过了第一个不眠之夜。可欣那句“多加保重”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头,提醒着她脚下并非坦途,而是危机四伏的雷区。
次日清晨,可欣准时出现,驾车将杭之璟送往文化交流所。建筑古朴威严,却透着一股刻板的冷漠。繁琐的登记、介绍、流程熟悉,耗去了大半个上午。
杭之璟扮演着一位对数学充满纯粹热忱的青年学者,谦逊、专注,偶尔流露出对异国文化的新奇,完美地契合着“文化交流学者”的身份。
她敏锐地感知着周围,每一个擦肩而过的职员,每一道不经意的目光,都可能是试探或监视。情报部的训练虽然短暂且非科班,但父亲和师父李谷庆的耳提面命,以及她天生的逻辑推演能力,让她迅速适应了这种无处不在的审视。
下午,她被安排熟悉研究所的资料室。巨大的书架上堆满了厚重的典籍,空气里是纸张和旧墨的混合气味。她需要在这里找到“箫声”,或者说,让“箫声”找到她。
母亲临终前模糊的暗示、父亲隐晦的叮嘱、那份以生命为抵押的“生死状”本身,都是信号。但具体如何触发,何时触发,是个未知数。她只能让自己成为一颗恰到好处的棋子,落在棋盘上最容易被“自己人”发现的位置。
她抽出一本泛黄的《数论基础》,指尖划过书脊,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整个阅览室。寥寥几人,安静得只剩下翻页声。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走了进来。那是一位年轻女子,穿着研究所统一的深灰色制服,身姿挺拔却不显僵硬,步履轻盈得像踩着无声的韵律。
她径直走向靠窗的一个位置,那里已经摊开几本厚重的乐理书籍。她的面容清丽,肤色白皙,鼻梁高挺,眉眼间带着一种沉静的疏离,仿佛周遭的喧嚣与她无关。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并非寻常女子的温柔或妩媚,而是像深潭,幽邃、平静,却又暗藏锐利的光,偶尔抬起时,仿佛能洞穿人心。
杭之璟的心跳漏了一拍。并非惊艳,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警觉。这女子身上的气息太过独特——不是学者的书卷气,也不是职员的刻板,而是一种……经过淬炼的、内敛的锋芒。像一把收入鞘中的名刀,光华隐而不露,寒气却已迫人。
她,就是魏芜笙。
杭之璟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专注于手中的书页,但思维却在高速运转。目标?监视者?亦或是……接头人?
“箫声”?这个念头刚起,又被她自己按了下去。太过冒险的猜测。母亲说过,“箫声”是顶级特务,最擅长的就是隐匿于平凡。眼前这位,气质过于出众,反而显得……不像?
魏芜笙似乎并未察觉到杭之璟的审视。她坐下,翻开乐谱,指尖在书页上轻轻划过,姿态优雅专注,仿佛真的只是一位沉醉于古典音乐的研究员。
阳光透过高窗洒在她身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与资料室内沉郁的气氛形成微妙对比。时间在翻页声中流逝。
杭之璟试图从乐谱的标题或女子翻阅的速度中寻找蛛丝马迹,却一无所获。一切都自然得无懈可击。
临近闭馆,杭之璟起身,准备将书放回原处。就在她经过魏芜笙桌旁时,脚下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手中的《数论基础》脱手飞出,不偏不倚,正砸在魏芜笙摊开的乐谱上!“啊!对不起!非常抱歉!”杭之璟连忙道歉,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慌乱和歉意,弯腰去捡书。
就在她俯身,两人距离拉近到咫尺的瞬间,魏芜笙也同时伸手去扶那本砸落的书。她的手指修长而稳定,先一步按住了书脊。指尖无意间擦过杭之璟的手背。
冰冷。杭之璟心头一震。那指尖的温度,冷得不似活人,像是刚从寒冰中抽出。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的接触中,杭之璟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手指在自己的手背上极其短暂地、用力地按压了一下。
——不是一次,是连续三次短促的按压!节奏清晰,力度分明。
杭之璟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不是意外!这是信号!情报传递中最基础、也最隐秘的摩尔斯码点触!
点(.)点(.)点(.) —— 字母 S!
“箫声”的代号!S for Sound!
箫声!
她猛地抬头,正对上魏芜笙那双深潭般的眼睛。
此刻,那潭水深处再无平静,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牢牢锁定了她,带着审视、确认,还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尘埃落定般的复杂情绪。
“没关系。”魏芜笙的声音响起,清冽如碎冰相击,听不出任何波澜。她将《数论基础》稳稳地递还给杭之璟,动作流畅自然。“书没有摔坏。下次小心些,杭小姐。”她准确地叫出了杭之璟的姓氏,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杭之璟接过书,指尖残留着对方冰冷的触感和那三个清晰的“点”。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她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略显窘迫的笑容:“谢谢您,魏…研究员?”她瞥见了对方胸牌上的名字:魏芜笙。
“魏芜笙。”对方微微颔首,算是确认。随即,她不再看杭之璟,低下头,继续整理被砸乱的书页,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意外。
阳光勾勒着她低垂的侧脸,那份专注沉静的姿态重新浮现,仿佛刚才那瞬间的锋芒只是杭之璟的错觉。但杭之璟知道,那不是错觉。她找到了!不,是她被找到了!代号“箫声”的顶级特务,魏芜笙!
就在这弥漫着故纸堆气息的资料室里,在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用一次精心设计的“意外”和三个冰冷的点触,完成了跨越生死线的第一次接触!
杭之璟抱着书,指尖微微发凉,心底却有一簇火焰猛地燃烧起来。不是温暖,而是带着硝烟味的、冰冷的火焰。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但也意味着,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那三个冰冷的“点”,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的涟漪,名为使命,也名为无法预知的未来。
她转过身,走向书架,步伐依旧平稳,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步都踏在刀锋之上。
身后,魏芜笙翻动书页的声音,沙沙作响,宛如暗夜中的低语。
初识于暗影,无声胜有声。百日禁忌的第一道锁,已然开启。
*
寒风卷着碎雪,敲打着文化交流所宿舍的窗玻璃。魏芜笙坐在桌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本乐谱的封面,目光却并未落在那些跳跃的音符上。窗外是异国永远灰蒙的天空,像极了去年此时,景立兰出事那天。
代号“箫声”。这个代号伴随她十年,深入敌国腹地,如一根无形的丝线,串联起一张精密而致命的谍网。
而景立兰,既是她的上级,也是将她“钉”在这最深暗处的战友,更是唯一能完全奏响她这把“箫”的知音。她们的关系,是谍报工作中最复杂也最珍贵的那种:明线为上下级,暗里却有着超越任务的深厚信任与默契,共同编织着多层而有效的情报网络。
“残荷”……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刺,至今想起仍让她心底寒痛。那个潜伏在京畿数十年的敌国暗探,像一枚早已锈蚀却未被察觉的钉子,突然发难,与内部蛀虫里应外合。攻击的矛头,精准地指向了景立兰一手构建的海外谍报体系。
她记得最后一次接到景立兰的密电,电文急促,却依旧冷静:“箫声,通道恐已暴露,即刻起静默。残荷摇动,非风之力,内有推手。护住火种,待召。”那是景立兰发出的最后指令。她让她静默,自己却毅然走上了前台——以外交官的身份前往那早已布好的陷阱,试图以自身为盾,吸引火力,为沉睡的谍网争取最后的时间。魏芜笙知道,立兰是想用自己换回整个网络的生机。
她试图通过其他渠道阻止,但一切发生得太快。噩耗传来:景立兰落入敌手,为护佑其他可能被波及的同志,也为守护国内必须守护的秘密,她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以死明志。
消息通过破碎的渠道零星传来时,魏芜笙正在弹奏一首肖邦的夜曲。琴音未乱,但按在琴键上的指甲,却因极力克制而掐得泛白。内心那座由钢铁意志筑成的堤坝,在那一刻出现了细微却深刻的裂痕。痛惜、愤怒、以及一种深切的孤独感瞬间将她淹没。她知道,立兰的牺牲,不仅是为了信仰,也是为了保护像她这样仍隐藏在暗处的“火种”。
立兰用生命践行了她们的约定:“若我一朝倾覆,你须如深潭潜流,无声存续,直至新芽破土。”
立兰牺牲后,敌国情报机构借着铲除“景立兰余党”的由头,疯狂反扑、清洗。华东危机爆发,多名要员被捕,无数条曾活跃的线索骤然中断。魏芜笙眼睁睁看着苦心经营的情报网络几乎被连根拔起,却因“静默”指令不能妄动。
那是她潜伏生涯中最黑暗的时期,如同置身冰海,四周是战友破碎的浮冰,她必须屏住呼吸,在绝对的寂静中下沉,等待一个渺茫的可能。她动用了一切隐藏极深的后手,像鼹鼠般小心翼翼地将最核心的名单、部分通信密匙转移到绝对安全的地方。她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国内肃清内奸,等待有人来重新唤醒这片死寂的战场。
她深知,景立兰的牺牲绝非终点。国内的斗争同样激烈。立兰的丈夫杭侃身居高位,必然成为下一个目标。而那些隐藏在幕后的推手,既然能精准地利用“残荷”扳倒立兰,其能量和野心必定极大。这不仅仅是一场外部谍战,更是一场内外交织、关乎共和国根基的暗战。
等待漫长而煎熬。
直到今天,在研究所资料室,她看到了那个年轻人——杭之璟。第一眼,魏芜笙的心跳便漏了一拍。那眉眼,那轮廓,尤其是那份刻意模仿却难掩本质的沉静与锐利,像极了年轻时的景立兰。她几乎立刻确认了对方的身份——立兰的女儿,那纸“生死状”的递交者。
她观察着她,像审视一件失而复得却可能布满裂纹的珍宝。杭之璟表演得很好,一位专注的学者。但魏芜笙能看到她眼底深处隐藏的紧张、试探,以及那份与她年龄不符的决绝。这是个勇敢却也可能带来变数的孩子。立兰从未希望女儿卷入这一切,但命运弄人。
她精心设计了那场“意外”。书本跌落,指尖相触。三次短促的按压,摩尔斯码的“S”——“箫声”的确认信号。当她的指尖感受到杭之璟手背瞬间的紧绷,以及那双酷似其母的眼睛里骤然闪过的震惊与了然时,魏芜笙知道,等待结束了。
“没关系。书没有摔坏。下次小心些,杭小姐。”她平静地开口,点破她的姓氏,完成第一次接触的确认。
女孩离开后,资料室重归寂静。魏芜笙指尖冰凉,心底却有一股压抑了许久的暖流缓缓复苏,夹杂着更复杂的情绪。她知道,杭之璟的到来,意味着国内的风暴并未停歇,甚至可能更猛烈地卷向了她的父亲杭侃。唤醒“箫声”,只是第一步。
重建谍网之路,必将布满更多荆棘和陷阱。那个代号“残荷”的暗探及其背后的内奸,或许正隐藏在暗处,窥伺着新的动静。而她自己,十年潜伏,身份虽未暴露,但每一次主动联络都增加一分风险。
如今,她要带领着战友的女儿,重走那条充满刀锋的路。魏芜笙轻轻合上乐谱。窗外,雪似乎下得更大了。
她想起很多年前,景立兰对她说过的话:“我们是在黑暗中种花的人,或许终生不见花开,但相信终有人能闻到那缕暗香。”
立兰,你的花,我看到了。如今,我将护着这株新芽,让她在这严冬里,也能绽放出属于你们的光芒。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