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儿你告诉娘是怎么回事，二公子为何突然会遣人来求娶你……”
房间里几扇雕花大窗都紧闭，阴冷森然，景姒披着及腰的长发，满脸的泪神色惊惶，像刚从无边雍寂处爬出来的孤魂野鬼，带着冷森冷意扑进林氏怀里。
“娘……娘！”
景姒平日的话很少，在景家的姑娘里头并不显眼，但总是自得其乐的，也常常笑，从未有过哭得这样伤心的时刻。
林氏抚着她的背哄道：“姒儿不哭，是做噩梦了么，娘在呢，别怕啊。”
景姒骤然跪下，“娘，女儿不孝……”
林氏忙扶起景姒：“姒儿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景姒窝在林氏怀里，一味念叨着“女儿不孝，女儿不孝。”
林氏用帕子给女儿擦泪，跟着流泪道：“是不想嫁么？那就不嫁了，即便是戚家又如何，难道你不愿，他们还要强抢民女不成。”
大伯母郑氏不知这两母女在做什么，哭得似生离死别，只知道这是景家一等一的大事，尖声道：“话不是这么说，谁不知道周帝即将禅让给戚螟将军，这天下，往后就是戚家的天下了，二公子要娶你，还有你说不嫁的份儿？四丫头，快擦了眼泪，随我们去正屋，回了戚家的求亲，好好地嫁过去，对你娘便是天大的孝顺。”
景姒对郑氏点头，深呼吸压下抽泣，平复情绪后竟是一点也不哭了。
自去擦脸挽发，换了件出门的衣裳，安慰担忧的林氏：“娘不必担忧，我只是做了个噩梦，如今梦醒了，变好了。”
林氏恍惚，景姒穿上一件宝蓝烟纹广袖长袍，可那明明是她前几日才嫌老气，扔进柜子里的，她的眼皮有些肿，冷冷淡淡的眼神，从来不曾有过，林氏在她看过来时不自觉应声道：“走，走吧。”
正屋，除了景姒三人，所有人都来齐了，心思各异。
景家大伯把庚帖供到桌上，不停着人去问：“姒儿怎么还没来？这么大的事儿怎容得她儿戏，不行，我亲自去敲门，看她开不开。”
景妲劝道：“爹，她即便嫁到天上去你也是长辈，在这坐着便是了，那丫头定是高兴得太过躲起来偷笑呢，把我们这一大家子晾在这儿。等戚家的迎亲的轿子来了，你道她坐不坐呢，过会儿肯定就来了。”
景姒的爹景溯游出来赔了两声笑，“大哥莫急，容儿已经去叫了，一定是女儿在屋子里穿衣打扮耽误了些时间，大哥且稍等。”
景大伯面色好了些，再次问道：“姒儿和戚二公子的事，你当真不知？”景溯游垂头恭敬道：“大哥我当真不知，姒儿最爱出去疯玩的，我和容儿都不拘着她，兴许哪次出门遇见了二公子，暗生情愫……也未可知。”
景妲把袖子扭成麻花，忍不住道：“没想到啊，四丫头是咱们姐妹中最呆笨的，不声不响的，竟把戚二公子勾了过来，或是容婶娘教了她些勾引男人的本事，左右是羡慕不来的……啊！”景大伯刮了她一巴掌，指着她的鼻子斥骂：“你再胡言乱语，撕了你的嘴，姒儿能被戚二公子看上是咱们家祖坟冒青烟！往后你哥哥弟弟，你的夫家全都能跟着沾光你懂不懂，真是个蠢货。”
景妲面向墙壁躲着哭，众姐妹去安慰，大伯父生气，其余人等又劝，乱作一团，景姒就在这时候步履带风地进入屋内。
众人瞬时鸦雀无声，都望向她。
景姒来时已经慢慢梳理了前世的记忆，这个时候，她和戚延见不得光的关系已经维持了两年，戚螟登基前夕，戚延人在京城，派人回雍州景家求娶她。
上一世，还是少女心境。
在此时的一个月前，她和戚延分别，戚延对即将入主樊京很是兴奋，戚螟一称帝，他便是皇子，往后大有可为，她默默为他高兴，多年的夙愿终于得偿，又为自己悲伤，想着两人的情分应是就此断了，他临走前没给过一句承诺。
她病了一场瘦了许多，刚好了些，厨房来人说大姑娘抢了给她熬的肉粥，她气不过去了景妲的房间和她大吵一场，景妲道：“抱歉了四妹妹，张家来了人说待会接我家去参加宴席，让我提前学着掌家的事儿，我一早上没吃东西太饿了，看厨房熬着粥便先要了来，你应该不会生气吧？”
景妲定亲的张家，是戚家的远房姻亲，沾着戚家的关系在雍州很吃得开，景家这样的门户，能配上张家已经是了不得了，也有景妲做事凌厉，人品出挑的缘故。
一直以来在景家，景姒爹娘是最能赚钱的，大伯一家总觉得憋屈，直到找了门好亲事才扬眉吐气，是以景妲屡屡搬出她那比天还大的未婚夫，非要压她一头。
景姒被景妲欺负，又想到把她抛弃的戚延，委屈地不能自已，那日跑回房间闷头哭了半天。
五日后，远在樊京的戚延却突然派人送来了合婚庚帖，求娶景家四姑娘。
景姒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都是懵的，被旁人生生道着恭喜冲昏了头脑，欣喜若狂地跑出房门，没留意门槛重重摔了一跤，以至于到了出嫁那日腿都是瘸着的。
昨日种种在眼前重现，景姒又看到了那封给她带来无限荣宠，又把她拉近地狱深渊的合婚庚帖，不禁眼眶灼热。
大伯父道：“姒儿你瞧，这是什么？是戚二公子亲手写下的庚帖！这位是戚家的信使，快些来写过人家，接下庚帖，请人家坐下喝盏热茶。”
郑氏也忘了刚刚景姒的异常，挽起她的手把她往跟前拉：“姒儿是高兴的，连规矩都忘了，快过来快过来。”
景妲愤恨地盯着她。
景姒环视众人，一张张记忆中的年轻的，写着各项贪瞋痴怨的脸，扯出一丝哀然的苦笑。
上一世，景家散尽家财备了嫁妆，敲锣打鼓地把她送到樊京，成婚不到一月，戚螟称帝，五年后，戚螟退位尊太上皇，戚延登基，她做了皇后，这些家人确是鸡犬升天了。
可是仅仅过了两年，她这个皇后便死了，大树既倒，猢狲又能跑到哪儿去呢。据她所知，大伯父官拜雍州巡盐使，得罪的人不少，她死后，戚延必不会看在她面子上善待景家众人，可想而知，能留下一条命为奴为婢就是最好的下场了。
她走到桌前拿起那张合婚庚帖，前世恨不得压在枕头底下，让戚延亲手写的“永结同好”陪伴她入睡。
今生，却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把庚帖撕成碎片。
“你，你这是做什么！”景大伯哀叫。
景姒将一叠碎片抛至地面，望着大伯父冷声道：“我让你们不要心存幻想，戚家不是咱们能攀上的，荣华利禄里头多的是拆骨剥皮的陷阱，咱们这样的家底一脚踩上去就只有粉身碎骨的份儿。”
大伯几乎被她气死，望着那堆庚帖的碎片老眼含泪，指着景姒的鼻子连说了好几个“你”。
“我拒绝了二公子的求婚，伯父很生气吗？不如这样，伯父带着妲姐姐到二公子跟前去，问他愿不愿意换成景家大姑娘，若是愿意便一切都好了。”
景姒在府里一向是块木头，忽然目光曈曈言辞犀利地说出这样一番话，在场所有人皆被镇住，目瞪口呆的望着他，只有她爹景溯游开口问：“姒儿，二公子那边，要如何交代呢？”
景姒朝那位一直没说话的戚家信使福了福身。
“既然二公子说的是求娶，民女再如何微末，也有拒绝的权力，请大人带着这些碎片回去告知二公子，我不愿意嫁，请二公子另娶一位出身高贵，贤良淑德的女子作为正妻，民女拜谢。”
之后的几天，景姒谁都不见，一直黏着爹娘，爹娘问她发生了何事也不说，若再多问几句，便是满面哀伤哭得不能自已，说她做错了。
景家人还不死心，来了一波又一波人到他们三房的院子里打探消息，起初爹娘好声劝着，吉奥他们别来了，不太管用，后来景姒直接抄起一个扫把将人赶了出去，那些人面色惊恐，四处传言说木讷的四姑娘被狐狸附了体，竟然打人了，半日后便没人敢来了。
重生后的第五日，景姒正在吃爹亲手煮的肉羹，外头忽有一清亮少年音：“爹，娘，姐姐，我回来了！”
是十四岁的景祺，这几天和朋友一道去城郊打猎，回来听说府里发生了大事，赶忙过来。
景姒的爹景溯游，自从三前意外摔断了腿，便不能再去走商路，带着妻子儿女回到景家，幸好从前攒下一些银子，能够负担一家人的花销，对两个孩子，是从来没有规矩，还像在沙漠里一样，任由他们整日在外头疯玩，尤其是景祺，时常十天半月不曾回家。
景祺穿一身翻领胡服，腰间系一柄宝石短刃，迈着长腿跑进室内，还未喘上口气便扬起了疏朗的长眉，天生带笑的嘴唇开合道：“姐，为什么他们都说你脑子坏掉了？你怎么不肯嫁戚二公子呀！”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因为看见景姒满脸的泪，都掉进了碗里，坐在她对面谨慎道：“姐姐，你，是不是受委屈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让你哭的。”
景姒看着他流泪摇头。
前世爹娘相继离世，他们应是相依为命的亲人，这小子却上了封帖子便跑去西域，直到她死前再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他是恨她的吧，恨她在娘亲重病时那样心狠，不回来看一眼，让娘亲含恨而终，所以才心灰意冷地离开中原，再也没回来。
景姒伸手，景祺就把他的脸按在她手上，她像以前那样掐他的脸，没有多少肉，全是皮，把景祺掐的很痒，龇牙咧嘴地笑起来，单侧耳钏在她眼前乱晃。
“我没事，你收拾行李，明日陪我去天竺。”景姒掐完了松手，复又低头搅动肉羹。
景棋在反应过来之前先点了头说“好”，瞥了眼外头没人，小声问她：“你到底怎么了，是被那位二公子盯上了么，你像逃婚去天竺？”
景姒抿唇，面色凝重，“娘有严重的心疾，五年后会犯病，届时病势凶猛药石难医，只有天竺的一味火蝎鳞可治，那物极其难得，五年内咱们必须找到。”
“你……你是如何知道，五年后娘会犯病？”
景姒老神在在，握着勺子在他面前晃了一下：“天机不可泄露。”
“唉，那你还没告诉我，戚二公子到底是什么事呢？”
“你怎么也那么八卦……”
“我这不是好奇嘛。”
戚延的事，景姒真的认为不用过多解释，从来就是她恬不知耻地送上门去，他顺手受用了而已，而他之所以接受，是因为她和屈涴渝有几分相像……那封庚帖，只是对她的一点小小的施舍，反正即便她日后做了皇后，等他腻烦了厌恶了，也多的是法子休弃她。
这个时候戚延并不爱她，而且他非常骄傲，她很清楚，等他得了她撕碎庚帖的消息，估计只会笑她不识好歹，不会在她身上再花费半分心思。
他要另觅新欢也好，去找他的嫂嫂旧情复燃也罢，都与她无关了，这辈子她绝不愿意与他有任何牵扯。
景姒与景祺说好，只知会了爹娘，不理府中众人的问话，当日下午背着行囊走出家门，却被两把明晃晃的长剑拦下。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带刀侍卫：“景姑娘，没得到二公子的回话前，你哪儿都不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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