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姒怀孕时爱吃橘子，身边的人都说酸儿辣女，一定是个小太子，她却希望是个女儿。
要像她小时候一样，每天念着爹娘，只要爹娘抱一抱，便是这世界上最开心的事，她想要她的女儿也这样爱她。
有软软的头发，光洁的额头，可以抱紧她的小身体，给她扎小辫子，听她叫娘亲。
娘亲，她也好想她的娘亲。
她寻常不出宫殿，就在窗前坐着，给女儿剪纸，做小衣裳，这样过了几个月，她的肚子越发大了，眼睛有些疼，燕儿说皇帝已经攻下西南腹地，胜券在握。
她说皇帝受了伤，挺重的，一条胳膊险些废了，景姒听着还是不小心被针戳穿了手指。
她以为没什么爱了，她后悔进了这宫里，但是听到他受伤的消息，还是不由自主地揪心。
自欺欺人似的，拿起一块云锦料子，想给他做件衣裳。
她的绣工并不十分好，是来了京城之后，整日在戚延的王府中待得无聊才练好的，当时她不知道做什么，参加那些宴会，见到陌生人，总有些胆怯，戚延叫她若不舒服，不必再去，她就真的没有去。
从那时起，便很适应待在四四方方的宅院里面，后来思虑越来越重，开始学从前没怎么碰过的女工，还有厨艺，以及找了许多勾栏女子采用的东西，用在自己身上，希望戚延只要回家，就留在她的床帐里。
那时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害怕被抛弃罢了，对戚延确实非常受用，成婚后待在王府的五年里，他很明显越来越爱她，有些朝堂上的烦心事也会和她说，知道她听不懂，他只是自己说完，便睡过去，若有时间，总是要回府吃她做亲手做的膳食，晚上拉了帐子，抱着她怎么也要不够，说她总是能带给他惊喜，是她最让他顺心的女子。
是了，在雍州时，戚延的身边有许多莺莺燕燕，景姒非常懂事，知道自己只是情人之一，从来没有肖想过唯一，但到了王府，就再没有了，戚延白日里去了哪位大人府上，与哪位文士武官交际，何时离府何时回府，都在府中下人那儿通传，自然也传进她的耳中。
看来他说的是真的，因为她最让他顺心，才打败了所有人，成为他为自己筛选的妻子。
那有什么好骄傲的呢，景姒从那时起便觉得，自己只是一件器物，一尊花瓶，看似恩宠无限，实则摇摇欲坠，岌岌可危，只要戚延有一日变心，那便是她的死期。
腹中的孩儿动了动，景姒放下衣料，惊喜地捂上自己的肚子，慢慢地感受肚皮凸起来的痕迹，那是女儿在和她打招呼。
窗外仍是昏沉的暮色，她的心情却被这个孩子治愈了，原来拥有一个孩子，这么好，是跟她血脉相依的孩子，就算她终有一日被戚延厌弃，被打入冷宫，她也还有一个孩子。
她会永远爱她，就算她死了，也永远怀念她，就像她现在念着娘亲这般。
“娘娘，你已经做了许多衣裳了，不如出去走走吧，太医今日来把脉，说您的肚子太大了，这些日子还是需要时常下床走动，增强体质，才利于生产。”
“好。”景姒唇边含着温雅的笑意，让燕儿看呆了，好一会儿才把手伸出去给她搭上。
“娘娘笑起来当真如仙女一般，若陛下回来看见娘娘这般，一定会龙颜大悦的。”
景姒笑笑，慢慢走在御花园里，她已经许多日没出门走动了，怕再撞见太后，虽然戚延说不会撞见，但她总觉得，戚延离宫了，太后想要出来为难她，也是很简单的事。
她也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堪，这般胆小，懦弱，连和太后正面对上的勇气都没有。
只会躲在戚延后面。
没遇上太后，在御花园遇上了进宫拜见太后的屈涴渝。
景姒在凉亭休息，燕儿去花丛里为她找遗落的帕子，在她低头欣赏凉亭中栽种的一朵大红牡丹时，一只涂着蔻丹的手伸过来，直接将花茎摘下，屈涴渝把花放在鼻下，笑意盈盈地转动，闻嗅。
“参见皇后娘娘。”把花掐在腰际，略福了福身，身旁跟着一个膝盖高的小孩儿，是三岁的戚芸。
“不必多礼。”
景姒害怕遇上屈涴渝，想要离开，屈涴渝握住她的手腕：“娘娘且慢。”
“你想做什么？”
她压低声音：“娘娘还不知道吧，芸儿是陛下的孩子，我肚子里还有一个，太后娘娘知道，陛下因为叔嫂之伦不能立刻迎我进宫，对我颇为愧疚，只好先封了诰命夫人到宫外居住。”
景姒如遭雷劈，本能否认，“不可能。”
“这次陛下征讨博陵王，我的哥哥屈肇是前锋大将，等他们乘胜归来，陛下就会废了你，封我做皇后，虽然说起来不太好听，但前朝不是没有一女同侍兄弟的先例，有哥哥在，可没有言官敢多嘴弹劾我。”
景姒扶着柱子喘息，额上冒出点点冷汗，屈涴渝看着她，口吻怜惜：“你不知道吗，我与戚家兄弟青梅竹马，戚延自小便喜欢跟着我，说非我不娶，我选了短命的戚鄞，他还到我面前缠过几回，后来，听说他找到个和我性情相像的姑娘，十分疼爱，那就是你。”
屈涴渝来到景姒面前，握住她腻着冷汗的手，她们的声音很小，凉亭外的宫女以为是在亲昵说话，无人靠近。
“可他说，你自从当了皇后，就全然变了个人，呆板无趣，让他厌烦至极，他说只有在我身边，才是轻松愉快的。”
“你除了一副乖巧的性情本就没有任何用处，陛下他当年排除了多少阻碍娶你为妻，如今就有多后悔。”
“他不仅爱我，也需要屈家的帮助，所以他一定会废了你，早晚的事。你这腹中的孩子，自然也不能留下，以免，日后有心人说起先后皇后之论，挡了我儿的路。”
“同为女人，我不忍看到你这般辛苦的怀着孕，还被陛下和太后蒙在鼓里，为了腹中的孩子积德，才告诉你此事，好自为之吧。”
景姒渐渐听不到任何声音，她想起从前戚延确实说过，大哥和屈家姐姐自幼相知相识，在议亲时坚定地选择彼此，两人的情谊让他颇为欣羡，又想到每逢宫宴，他见了屈涴渝，总要说上两句话，比对着她要和颜悦色许多。
一切有迹可循，他喜欢她少女时娇媚可人的性子，说她笑起来好看，他亲手教会她骑马射箭，原来都有一个现成的模板。他在床上总是不在乎她的感受，若他尽兴，她便要去了半条命，想来是因为屈氏贵女不可能忍受那些折辱的动作，只有她能接受，只有她能被轻慢。
若是真的爱她，怎会忽视她这么多年的委屈和恐惧，她但凡生闷气，绝不可能盼得他主动来哄，退一步也不可能，只能等她自己气消了再度贴上去。让她时刻觉得，若她不能再让他高兴，便是一件废物，只有被他扔掉的命运。
若他的皇后是屈涴渝，他一定不会这般无情，一定早早觉察到她的不安，细心安慰妥帖解决吧，总归会把心用在她身上。
即便他薄情，屈家还有体贴她的父兄，高贵无比的家世，不会叫她受任何委屈。
景姒想，许是她这人太贱了，从一开始，便是她不要脸地扒上去，无媒苟合了不知多少次，床上放荡轻佻，床下百依百顺，从不敢忤逆他，才挣到了一点不属于她的东西，可是，那终归是偷来的，不属于她，不可能属于她，屈涴渝早便看她不顺眼了，她想要把被她偷走的东西拿回去。
屈涴渝走后，景姒动了胎气，摔坐在地上，裙子下漫开了一滩血，过了很久燕儿才寻过来，大叫“来人”。她被送回寝宫，腹中剧痛，有什么东西正从身体里剥离。
像有一把刀子插进她的腹部胡乱搅动，她的冷汗浸湿了身下的层层床褥，实在太痛了，太痛了，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再会怜惜她的痛苦，戚延也许会可惜一下未能出世的孩子吧，总归很快就会忘了她，和他的皇嫂恩爱幸福美满，再也记不起她这个人。
“娘娘，娘娘怕是不行了，我等实在回天乏术。”
“快着人去禀报陛下。”
“娘娘，娘娘你再坚持一下，陛下很快久班师回朝了，你和小皇子都再坚持一下。”
景姒没有力气回复周围的声音，浑浊昏花的眼睛看向天空，四四方方的宫墙，灰暗的蓝色，万里无云，合该为一曲悲剧落幕。
真的好后悔，她想念她的爹娘，想要一睁开眼睛，就回到沙漠里，在爹娘的怀里醒来，爹爹指着天空的启明星，说姒儿日后能成为一代女商。
她想象爹娘亲吻她的额头，像是带着笑意安然入梦。
……
“四姑娘在房间里吗？怎么睡到日上三竿，就这样让戚家人平白等着，像什么样子！”
好像是大伯母郑氏的声音，许久没听到过了。
“啪啪啪——”拍门声，“姒儿，快些出来，戚家来人了，你伯父他们都在等着你呢。”
景姒从噩梦中挣脱坐起来，大口喘息，那种剧痛和濒临死亡的恐惧依然留在她身上，让她怎么也止不住哭泣，双手掩面坐在床上，浑身颤抖不已。
“嫂子，你轻声些，不要吓到姒儿，姒儿，娘亲在呢，快出来吧。”
这个声音是，娘亲，娘亲，景姒下床时险些被被子绊倒，打开门，映入眼前的正是娘亲林氏和大伯母郑氏。
这是在做梦么，娘还活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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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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