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空气凝滞而粘稠，弥漫着未散的甜腻奶油味、眼泪的咸涩，以及一种刚刚剧烈运动后特有的、麝香与汗水混合的暖昧气息。
那根细小的蜡烛早已燃尽，在粗糙的桌面上凝固成一滩扭曲的白蜡，像我们刚刚经历的一切，炽烈、短暂，最终凝固成一种无法回头的事实。
黑暗中，视觉被剥夺，其他感官便变得异常敏锐。
我能清晰地听到江清秋尚未平复的、细微而急促的喘息，能感受到他皮肤上沁出的薄汗，以及他那依旧无法完全抑制的、细微的颤抖。
我们蜷缩在铺着硬纸板的“床”上，共享着一条破旧却勉强干净的薄毯。
我的手臂环抱着他，将他冰冷而汗湿的身体紧紧箍在怀里，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他没有挣脱，甚至没有动弹，只是安静地躺着，像一只终于力竭的鸟儿。
他的后背紧贴着我的胸膛，我能感觉到他嶙峋的肩胛骨和微微凸起的脊柱。太瘦了。抱着他，就像抱着一捆易碎的枯枝。
“哥”我在他耳边低临声音沙哑他极轻地嗯了一声，气息拂过我的手臂。
“还疼吗?”我问，想起他刚才压抑的抽气和骤然绷紧的身体。
他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头发蹭过我的下巴，带来细微的痒意。“……还好。”
我知道他在撒谎。他的身体远比他的嘴要诚实。
但那无关紧要了。疼痛也好，欢愉也罢，都是我们共同刻下的印记。他是我的了。
这个认知像一团炽热的火，在我胸腔里燃烧，驱散了所有阴冷和不安。
我们不再说话。寂静重新笼罩下来，却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而是一种精疲力尽后、带着奇异亲昵的疲惫。
彼此的体温在狭小的空间里交织传递，呼吸渐渐同步。
我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在我怀里一点点软化下来，那持续了不知多久的细微颤抖，也终于缓缓平息。
他似乎睡着了，吸变得均匀而绵长。我却毫无睡意。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能依稀分辨出高窗外透进来的、城市边缘永不彻底熄灭的微弱天光，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我低头，借着那点微光，能看到他颈后柔软的发梢，和一小片白皙的皮肤。
我小心翼翼地收紧了手臂，将他抱得更牢。一种近乎野蛮的占有欲和一种酸楚的怜惜在我心中交织翻滚。我想起他刚才的眼泪，想起他哽咽着说的那句“明天之后，便是希望”。
那是什么意思？我不懂。但此刻，拥抱着他冰冷的身体，感受着他平稳的呼吸，我愿意去相信，或许明天真的会有什么不一样。
或许我们真的能挣脱所有枷锁，拥有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渺茫却真实的未来。
我就这样睁着眼，听着他的呼吸，感受着他的心跳，直到窗外天色渐渐泛白，才抵不住极度的疲惫，沉沉睡去。
醒来时，身边是空的。我心里猛地一坠，瞬间惊醒，腾地坐起身。地下室裏只有我一个人，薄毯另一半空空荡荡，只剩下一点凹陷和残存的体温。
“哥?”我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地下室里带着回音，无人应答。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上来。他去哪了？难道昨晚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难道他……
就在这时，地下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江清秋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包子和两杯豆浆。
他换上了一件相对干净的衣服，头发也有些湿漉，像是刚刚简单擦洗过。看到我惊慌失措地坐在那里，他愣了一下。
“醒了?”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我去买了早点。”
我悬着的心猛地落回实处，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虚脱感和一丝恼怒。我瞪着他，好气地说：“你起来怎么不叫我?”
他走到桌边，把早餐放下，没有看我的眼睛，只是淡淡地说：“看你睡得沉。”
他的神态似乎有些不同。具体哪里不同，我说不上来。依旧是苍白的，疲惫的，但那双总是盛满恐惧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多了一点……沉静？
一种做出了某种重大决定后的、近乎认命的沉静。
我们沉默地吃着早餐。包子是菜馅的，有点凉了，豆浆也只是温的。但谁也没有在意。
吃完东西，他拿起昨晚掉在桌上的那枚细银戒指，用纸巾仔细擦干净，然后拉过我的手，沉默地、坚定地，将它套在了我的食指上。尺寸并不完全合适，有些松垮。
“你的呢?”我问。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拿出另一枚一模一样的戒指，递给我。
我接过，拉起他的手，郑重地、甚至带着点仪式感地，将戒指套在了他的食指上。
他的手指比我的更细戒指戴上去，也同样有些空旷。但我们谁也没说话。只是看着对方手指上那圈微凉的银光，仿佛完成了一个无声的盟约。
“今天……”我开口，想着那封录取通知，想着那八十万，想着我们的未来。
他却打断了我，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排：“你今天回学校。快要期末考了，别耽误功课。”
又是学校。那股刚刚压下去的烦躁又升腾起来。
但我看着他那双沉静的眼睛，想起昨晚他的眼泪和那句“希望”，最终把话咽了回去。
或许他需要时间独自消化这一切。或许，他说的“明天之后”，需要我先按部就班。
“好。”我点点头，“我下周再回来。”
他嗯了一声，开始低头收拾桌上的垃圾，不再看我。
我磨磨蹭蹭地收拾好东西，拎起那个瘪瘪的行李袋。走到门口，我回头看他。他背对着我，擦拭着那张摇摇显显的桌子背影单薄而沉默。
“哥,”我说,“等我回来。”
他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很轻地应了一声:“……好。”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地下室的门，走了出去。外面的天光有些刺眼。
我抬手看了看食指上那枚微微晃动的戒指，银光在阳光下闪烁了一下。
希望在圆环里闪烁着。
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在涌动。混杂着不安，藏着巨大的秘密，却又充盈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希望。
就像走在一条漆黑漫长的隧道里，终于看到前方出现了一线微光，尽管不知道那光意味着出口还是另一场毁灭的临近。
我握紧了拳头，戒指硌着指骨，带来清晰的痛感。
江清秋，你说的希望，最好是真的。
我朝着公交站走去，没有回头。也因此，没有看到身后那扇半地下室的窗户后面，江清秋一直站在那里，静静地、久久地注视着我离开的背影，直到我彻底消失在街角。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另一枚戒指，眼神沉静如水，深处却翻滚着无人能见的、巨大而决绝的波澜。
明天之后。
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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