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江晨竹。
三十四岁。
这个名字像一件熨帖却陌生的外衣,披了这么多年,偶尔还是会感到缝隙里漏出的、属于“八两”的寒风。
今年是蛰伏在这片法律光芒照耀不到的阴影里的第十二年。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混合气味:刺鼻的异丙醇,低温金属的冷冽,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培养皿的微甜**感——生命在其中徒劳地挣扎又消逝的味道。
今天的观察记录有些不同。
对象叫七两。
那孩子安静地躺在观察舱里,全身连接着数十条管线,像一株被精心灌溉却又被迫承受风雨的植物。她是我从一堆濒死的婴儿里捡回来的,那时她几乎被各种耐药菌和病毒吞噬。
我“清理”了她。用基因剪刀近乎粗暴地剪除了她基因组里CCR5等片段,嵌合进一段人工设计的广谱抗病毒因子。
结果就是,她一生无忧于艾滋梅毒,代价是对细微痛楚反应迟钝,情感反馈也慢得像卡带的录音机。
她是我最特殊的“作品”,也是我这五年疯狂最好的见证。
我的课题,听起来崇高得可笑:攻克癌症,一种广谱、根除性的方案。
最初或许有那么一点模糊的影子,想着某个蜷缩发抖的身影,但很快,这就演变成一种纯粹的、偏执的学术攀登。
一个难题横亘在前,我必须解决它,像小时候必须想办法躲开奶奶的藤条,像后来必须在那栋华丽别墅里找到生存缝隙。
小白鼠太脆弱。它们的免疫系统简单得像一张白纸,承载不了人类癌症的复杂诡计。一次次失败,肿瘤细胞在鼠体内疯长,或者病毒载体先一步要了它们的命。
转折点在曼谷一条霓虹闪烁却又肮脏不堪的后巷。痛苦的呻吟从霓虹灯照不到的角落里渗出,那么原始,那么强烈。
一个冰冷的念头砸进脑海:为什么不用人?人类的免疫系统与癌细胞之间那场漫长而精妙的攻防战,才是最好的温床。
我找了人,弄来几个“自愿”的、身体底子还不错的年轻人。但阳光下的实验室容不下这种黑暗。脑子里似乎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反对,像隔着深水传来的呼喊。
但我早已习惯了深潜。黑市提供了我需要的一切:绝对的控制,无尽的资源,以及…没有答案的自由。
五月二十六日,第一例人体实验。用的是我改造的水疱性口炎病毒(VSV),代号CD-19,期望它能像特洛伊木马,精准钻进癌细胞。潜伏期设定十五到二十天。
一号想跑。挣扎中外伤感染,高烧,数据作废。失败。
六月十九日,二号。严格隔离。病毒血症期的高热、盗汗、腹泻脱水导致离子紊乱,肌肉抽搐。给了止泻药和补液。病毒显性期,注射部位红肿溃疡。他疼得厉害,持续嚎叫,干扰监测。给了稀释的止痛药,效果寥寥。
第三日,溃疡扩大,脓疱,表皮坏死。恐惧淹没了他。取样时,轻微触碰,坏死的组织便剥离下来…景象不堪。采集样本,分析出海量数据,大部分是无意义的噪音。未及深究,他已因多器官衰竭终止。
生存期二十六天。失败。
三号,四号…一百六十六号…记录本被“失败”填满。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编号在递增。
第六年?还是第十二年?
我不再记得。
但并非全无收获。数据在堆积,趋势在隐约浮现。第三百六十七号,一个被晚期肝癌耗空的中年男人。我预先给他注射了基于其肿瘤新抗原设计的DC疫苗,试图增强免疫应答。
过程依旧惨烈,但从他那里,我第一次分离到了具有强效肿瘤杀伤活性的特殊T细胞株,其特征与此前数百例数据中的某些异常信号出现了重叠。
麻烦的是,他有个女儿,像个被遗忘的附属品。
我顺手“清理”了她,给了她名字,七两。
她安静得像一抹影子,不哭不闹,逆来顺受。
最终,从第三百六十九号——一个对一切常规治疗免疫的胰腺癌患者身上,我成功扩增出了具有超强记忆性和靶向性的CAR-T细胞系,它能识别一种在多种癌细胞上广泛表达的蛋白。最后的拼图,拿到了。
只差最终验证:一个免疫系统足够强大、能承受最终版CD-19病毒,嵌合了上述CAR基因,全面冲击并产生高效价抗体的宿主。
我的目光,无法避免地,落在七两身上。她的免疫系统,是我最完美的造物。
我罕见地迟疑了。这些年来,她像个小尾巴跟着我,穿越各种险境。有一次遭遇突然搜查,她竟冒着弹雨冲回即将爆炸的现场,只为抢出那块存着核心数据的硬盘。她那不顾一切的笨拙样子,像一根细针,刺破了我层层包裹的冷漠。
像谁呢?
不像她那烂人父亲。
她身上有种…干净的、愚勇的固执。
干干净净的,
像我哥。
警报又一次尖利地响起,打破地下的死寂。硝烟味混着血腥气弥漫开来。我拉起她,再次钻进熟悉的逃生通道。墙壁在震动,灰尘簌簌落下。
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岔道口暂歇,她靠着冰冷的水泥墙喘息,脸上沾着灰烬和汗渍。忽然,她抬起头,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八两,”她喘着气,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你用我吧。”
我愣住,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我是最合适的,对不对?”她看着我的眼睛,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我身上流着那种脏血,这样…或许就干净了。”
“我不怕死。”她甚至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却显得格外脆弱,“八两,你把我写进报告里。就当…我为医学做了贡献。”
那一刻,我看着她稚嫩却决绝的脸,胸腔里某块早已冻结、连自己都遗忘的角落,竟传来一丝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像冰面被投入一颗烧红的石子。
她什么都不懂。她用孩子式的天真,将我视作白袍天使,将这座血腥的屠宰场想象成崇高的医学圣殿。
但我不是天使。
我是刽子手。
这里进行的,也从来不是什么救赎。
七两,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
最终,第三百七十号实验,启动。
为确保成功,我动用了一切手段:用碱基编辑技术微调她的HLA分型以减少排斥,将编码理想抗体的基因序列构建到质粒,通过电穿孔导入她自体来源的免疫细胞,再回输。
最高浓度的CD-19病毒载体,缓缓推入她的静脉。
即使有万全准备和强效镇静泵入,她的身体依旧给出了剧烈反应。高热,寒战,细胞因子风暴的典型指标飙升。皮肤出现大面积红斑水疱,迅速坏死。
监测屏上曲线疯狂跳动,警报声此起彼伏。
但她真的,一声未吭。
只是死死咬着早已失去血色的嘴唇,直到意识彻底沉入药物都无法完全压制的痛苦深渊,陷入昏迷。
我守在监测屏前,看着那些惊心动魄的数字和曲线,最终,缓缓地、奇迹般地,回落到一个相对稳定的区间。她撑住了。
六十三天。
一个远超所有前例的奇迹。
最终,从她的腹腔穿刺液中,我提取到了那梦寐以求的、澄澈的金黄色液体——高滴度、广谱抗癌的单克隆抗体溶液。
它在镜下能与癌细胞特异性结合,高效引发靶向凋亡。
成功了。
冰冷的成就感尚未完全蔓延开——
——轰!
实验室的防爆门被粗暴炸开!强光手电刺入,呵斥声与枪械上膛的金属摩擦声瞬间填满空间。
“不许动!举手!”
我没有动。我的全部注意力仍在手中那支试管上,完成最后一步分装,存入液氮运输罐。动作冷静得近乎机械。
七两被小心地抬上担架,氧气面罩下她的脸苍白如纸。经过我身边时,她眼睫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视线涣散地寻找,最终落在我身上。
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声音微弱得几乎被嘈杂淹没:“为什么……要做这个?”
为什么?
无数画面在脑中疯狂闪回:阴暗的山村,冰冷的剪刀,喷溅的血液,华丽的牢笼,哥哥恐惧的眼神,绝望的眼泪,那个烛光摇曳的夜晚,那个沾着奶油的戒指……
最终,定格在一张温柔而决绝的脸上,他对我说——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被我亲手推入地狱却认为去了天堂的笨蛋,用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温柔的语调,重复了那句贯穿我半生的话:
“七两,明天之后,便是希望。”
警察给我戴上手铐,押着我向外走去。穿过漫长而阴暗的通道,推开最后一道沉重的铁门。
凌晨的空气冰冷而清新,猛地涌入肺腑,带来一阵短暂的眩晕。外面警灯闪烁,红蓝光芒交替划过一张张紧张或冷漠的脸。
就在我被押着走向一辆警车时,侧面黑暗中,一束远光灯毫无预兆地亮起!
光芒极其刺眼,像一把燃烧的利剑,瞬间撕裂了黎明前的灰暗。
引擎的咆哮声震耳欲聋,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啸。
巨大的冲击力从侧面袭来。
世界瞬间倾斜,颠倒。
身体腾空的感觉很奇妙,仿佛时间被无限拉长。
在意识彻底被黑暗吞噬前的最后一瞬,所有的噪声、光线、痛楚都急速远去。
记忆的最深处,一扇尘封已久的门,被这剧烈的撞击轰然撞开。
那个夜晚。
地下室里唯一的烛火。
劣质奶油的甜腻。
银戒的冰冷。
还有…哥哥滚烫的眼泪和破碎的哽咽。
他说:
“明天之后,便是希望。”
原来。
他一直都知道。
他知道那份用血腥换来的短暂安宁脆弱不堪。
他知道那个看似光明的“未来”之下,依旧盘踞着无法摆脱的威胁。
他知道真正的“希望”,需要更彻底、更决绝的献祭来换取。
所以他选择了那条路。
用他自己,作为最后的祭品。
为我换来了这个…
…很多年以后,或许才能真正干净的…
…“明天”。
哥。
希望…
剧痛如同黑色的潮水,终于彻底淹没了所有意识。
这章好难写TwT
作为一个高中生,这已经超出我所学生物的最高认知范围了,勉勉强强看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净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