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斤被带走后,屋子像被抽掉了最后一丝活气,沉入一口巨大的、无声的棺材。
灰白的雾霭不仅弥漫在外,更渗透进来,淤积在每个角落,吸吮着声音和温度。
奶奶的咒骂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审视。她的目光扫过母亲和我,像在估量两块迟早要处理掉的废料,冰冷而精确。
父亲偶尔带着一身酒气回来,瘫倒在炕上,像一具只会呼吸的尸首。这个家,活着和死了的,界限正在变得模糊。
母亲成了一具更沉默的影子。她眼里的空茫凝固了,变成一种实质性的东西,像覆盖着死水的冰面,底下却涌动着看不见的暗流。
她依旧干活,挑水,劈柴,喂猪,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麻木,仿佛一架即将散架却仍被无形之手操控的机器。她不再看我,哪怕我故意蹭到她身边,她也毫无反应,皮肤是冷的。
夜晚降临,另一种声响便会如期而至。隔壁房间父亲粗重的喘息,床板扭曲的呻吟,还有母亲那种被死死摁在喉咙最深处的、短促破碎的呜咽。那不像人声,更像某种东西在被缓慢碾碎时发出的、材质本身的声音。
起初我恐惧,蜷缩在炕角,用破被子蒙住头,那声音却像冰冷的蛆虫,钻透一切屏障,直往耳朵里爬。半斤不在了,再没有那具颤抖却坚定的脊背为我遮挡。
但恐惧是有阈值的,尤其是在这种地方。很快,这些声音就成了夜晚固有的背景音,像风声,像鼠啮,成了这死寂的一部分,令人作呕,却又理所当然。
我学会了在这种声音里放空自己,睁着眼,看糊窗的破纸透进那点惨淡的月光,心里一片荒芜。
只是偶尔,在声响停歇的间隙,万籁俱寂时,我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能听到半斤就在隔壁,呼吸轻浅。当然,什么也没有。
奶奶似乎满意于这种新的“秩序”。有时隔壁彻底安静下来后,她会嘟囔一句:“还算有点用处。”那话语里的意味,让我胃里一阵翻搅。
母亲的变化是无声的,却又像地底奔腾的暗流,终将撕裂地表。
她依旧沉默干活,但偶尔会停下,望着虚空某处,眼神里那冰封的死寂在裂开缝隙,底下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坚硬到极致的东西。她在看什么?不是山,不是雾,是更远、更虚无的所在。
一种莫名的不安在我心里滋生,像潮湿角落里疯长的霉斑,无声无息,却弥漫着腐朽的气息。
然后,那个夜晚到了。
异样的安静。隔壁没有传来任何惯常的声响,父亲的鼾声沉重得像是昏死过去,奶奶的房间里也早没了动静。
他们睡得很死,沉得像陷入泥沼。
我被一种极细微的窸窣声惊醒。睁开眼,母亲站在炕边,穿着一件过于干净却破旧的衣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阴影遮住了她的脸,只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里面翻滚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风暴般的平静。
她看着我,那目光复杂地切割着我,有决绝,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怜惜,还有一种……彻底的告别。
她冰凉的、粗粝的手指抚过我的脸颊,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奇怪的滞涩感,像是在擦拭一件即将被遗弃的器物。
然后,她把一样东西塞进我手里。
冷、硬、沉。
是家里那把裁粗布用的旧剪刀,木柄被磨得光滑,铁质的剪刀口在黑暗里泛着吃人的冷光。
我懵了,下意识地握紧那冰冷的铁器,指尖被那重量压得生疼。
她俯身,气息像游丝一样呵在我耳边,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心跳盖过:
“滚吧。”
“别被欺负了。”
“逃出这里。”
她推了我一把。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我赤脚跌在冰冷的地上,寒意刺骨。握着剪刀的手心却反常地渗出汗。
我没有立刻跑。鬼使神差地,我回头看她。
她没有再看我。她已经转过身,面向隔壁那扇虚掩的门。她的背影挺直,像一株即将被雷火劈开的枯树,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最后的尊严。
我握着剪刀,站在堂屋中央,心脏在胸腔里疯撞,撞得我耳膜轰鸣,几乎听不见别的声音。那冰冷的铁器在我手中似乎有了生命,它在嗡鸣,在发烫,在催促。
黑暗浓稠得像墨。我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混杂着霉味、尘土味,还有一丝极淡的、来自里屋的甜腥气。
我握紧了剪刀,向着那鼾声传来的方向,挪动了脚步。
门,悄无声息地被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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