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稠得如同凝固的血。那扇虚掩的门后,鼾声如同拉破的风箱,一起一伏,带着某种令人作呕的节奏。甜腥气混杂着酒臭,从门缝里更浓地涌出来。
我握着剪刀,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冰冷的铁器与我手心的汗湿黏腻地交织在一起。它不再仅仅是剪刀,它成了我延伸出去的一部分,一个冰冷而坚决的意志。
我推开门。吱呀一声轻响,淹没在如雷的鼾声里。
月光勉强挤进这间屋子,勾勒出炕上那摊臃肿的轮廓。父亲仰面躺着,嘴巴大张,露出被烟熏得黑黄的牙齿,喉咙随着鼾声滚动。他睡得那样沉,那样毫无防备,像一头死猪。
母亲就站在炕边,背对着我,身影在昏暗中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像一根绷紧到了极致的弦。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动,只是那么站着,仿佛一尊早已失去生息的雕塑。
那一刻,脑子里没有任何成型的念头。没有恨,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思考。只有一种被压抑到极致后的空白,和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冰冷的指令。
我走上前。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没有声音。
鼾声就在耳边。
我举起剪刀。那冰冷的铁器在微弱的月光下划过一道短暂的寒光。
然后,用力刺下去。
阻力比想象中要大。一种沉闷的、撕裂的触感顺着剪刀柄传递到我的手臂,再到全身。鼾声戛然而止,变成一种被骤然掐断的、嗬嗬的吸气声。温热的液体喷溅出来,溅到我的脸上,手上,带着浓重的铁锈味。
我没有停顿。一下,又一下。动作机械而精准,像是在完成一件早已演练过无数遍的事情。脑海里没有任何影像,只有手臂起落的重复,以及那令人牙酸的、利物进入身体的闷响。
身下的躯体开始抽搐,痉挛,发出模糊不清的咕噜声。很快,那点动静也彻底消失了。
一切发生得很快。快得仿佛只是一个呼吸之间。
我停下来,喘着气。胸腔里心脏狂跳的声音终于盖过了一切。浓重的血腥味几乎让人窒息。
我抬起头。
母亲不知何时转过了身。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看着炕上那片狼藉,看着手持剪刀、满脸满身是血的我。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恐,没有悲伤,甚至没有解脱。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她缓缓走过来,脚步很轻。她伸出手,用她那粗糙的、冰凉的指尖,极其缓慢地擦拭我脸上的血迹。她的动作很轻柔,很仔细,仿佛我是什么易碎的珍宝,又仿佛只是在擦去一件物品上的污渍。
血迹被抹开,变得黏腻不堪。
她停下动作,凝视着我的眼睛。然后,很轻地推了我一下。
“滚吧。”她又说了一次,声音依旧轻得像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离开这里。”
我看着她,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剪刀,看了看炕上那片逐渐扩大的、深色的阴影。
我转过身,赤脚踩过冰冷的地面,走向屋外。没有回头。
山里的夜风灌进来,吹在满是血腥气的身上,冷得刺骨。我站在院子里,雾依旧浓得化不开,四下里死寂无声。
我跑了起来。光着的脚板踩过碎石、泥泞,冰冷的刺痛感沿着小腿窜上来。我不知道要跑去哪里,只是本能地向着远离那间屋子的方向奔跑。
跑出一段距离,某种无法解释的力量让我猛地停住脚步。
我得带上她。
她不属于这里。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窜出来,尖锐而强烈。
我折返回去。
屋门依旧敞开着,血腥味更加浓重地弥漫出来,几乎凝成实质。我走进去。
可母亲没有离开。
她安详地倒在血泊之中,就在炕边不远的地方。
她的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弧度。
那把沾满了血的剪刀,静静躺在她手边,脖颈上的血还在流淌。
我突然想着,这样真好。
那个傻女人自由了。
再也没有什么能拴住她了。
她梦寐以求的、彻底的安宁,终于以这种惨烈的方式,降临了。
我走过去,慢慢地躺倒在她身边,躺在那片尚且温热的粘稠血液里。液体浸透了我单薄的衣衫,包裹着我的皮肤,不冷,也不热,只是一种奇怪的、恒定的温度。
这就是全天下的妈妈的体温吗?我迷迷糊糊地想。
倦意如同黑色的潮水,汹涌地淹没了上来。
在这浓重的血腥气中,在这片由我和母亲共同制造的死亡沼泽里,我合上眼,沉沉睡去。
仿佛只是睡了一觉。
醒来时,身边嘈杂不堪。刺眼的手电光柱划破黑暗,晃得人睁不开眼。许多穿着制服的人围着我,声音纷乱嘈杂。
“孩子……还有气……”
“这……太惨了……”
“询问……小心……”
他们一会问这一会问那,声音忽远忽近,烦死了。其中有个看起来年纪很轻的,脸色苍白,眼神里满是震惊和不忍,他一直对旁边的人说:“……不可能……他这么小……肯定不是他……”
嗯,真傻。和我妈一个样。
后来,他们把我带走了。那个年轻的警察时不时来看我,给我带吃的。有一次,他带来几颗水果糖,彩色的糖纸亮晶晶的。我剥开一颗放进嘴里。
甜味在舌尖炸开,很陌生,很奇怪。但吃着吃着,脸上就变得湿漉漉的,有点咸。我用手去擦,却越擦越多。
真麻烦。
于是便理所当然地,想起了我哥。
半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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