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等一个万分重要的承诺,杜淮琤提着一颗心问道:“你考虑好了吗?”
刘梨望向他,终于点点头。
戴着僧帽,身穿百衲,杜淮琤从屋里钻了出来。他面色枯黄,染了花白的须髯,乍一看还真像那么回事。几人的行李本来就不多,前一日已经收拾妥了。济圆从行囊里找出一块粗布将师父佛骨坛包好系在身上。他和刘梨说了,她去哪他就去哪。刘梨答应济圆脱了险就按道隐遗愿送佛骨回停翅乡安葬。
再次查检过屋子,确认门窗关闭好,灶膛里冷透了,刘梨才锁了门。
一行人天不亮就出发,就是避免遇上邻居。按杜淮琤的嘱咐,刘梨没有同芸香告别,路过她家门前,把钥匙系在香囊上扔进院去。香囊里头包了对并蒂莲的银耳坠,芸香应该能懂,那是刘梨祝愿她与华大夫能百年好合、修得正果。
到老东门的时候天将亮,门卒刚打开门,城门两侧候着的百姓便躁动起来。城门校尉骂骂咧咧指挥手下疏导人群,分开出城与入城的队列——出城的搜检明显比进城的更严谨。
“我们分开走。”刘梨提议。
“不行!你跟着我,我们不能分开。”杜淮琤立刻拒绝她的提议。
刘梨安抚道:“三个人目标太大,我们这样的组合很容易引起怀疑。”
她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三人分两组出城,济圆和他一起,刘梨单独出城。说好了若有人被官军扣押,其他人不要滞留,迅速离开。若有走失,到城外七里坡再聚合。杜淮琤明白她说的在理,只得答应下来,再三叮嘱她小心行事。
刘梨穿了件旧披袄排在出城的队尾,杜淮琤扶着小济圆蹲坐在茶肆旁,好像病弱休憩的样子,其实一直在暗暗关注她的动向。
队伍缓慢移动,到刘梨的时候,门候正要上前盘问,城门校尉忽然开口叫住他:“等会,这个我亲自盘查。”
刘梨包裹头巾,一副胆怯的样子。那校尉涎着脸上下打量她,“小娘子一大早着急出城,这是要去哪啊?”
杜淮琤眼见刘梨被拦住了,身子一紧,城门口的人越聚越多,他不敢轻易动作,只能忍耐静观其变。
刘梨唯唯诺诺道:“奴家回毗陵县去,还请官爷行个方便。”那校尉靠得更近,眼神淫邪,“城里出了贼人,府衙正满城抓捕呢。小娘子怀里鼓鼓囊囊的,可是藏了赃物?让官爷我摸摸看。”不等说完伸手就往女郎怀里摸去。本来是想揩个油,不想还真碰到个硬邦邦的东西。
校尉心下生疑,不顾女子告饶一把扯开她披袄,把刘梨头巾也一并扯了下来。待看清怀中物事,连连大骂“晦气”。
刘梨扶了扶鬓间的白绢花,慌乱整理好衣裳,捂着脸跑出城。身后的门候没弄清楚状况,想要追,被校尉拦住,“别管她了!一大早的真他娘晦气!”转过脸念叨:“升官发财、升官发财,各路神佛保佑老爷我升官发财。”门候瞧他这样儿立刻明白了,心里大大翻了个白眼。
杜淮琤见刘梨有惊无险,这才些微放心,由济圆扶着排到队伍末尾。几个乡民看他们是出家人,招手让他们排在前面,杜淮琤低头谢过,仍是按顺序耐心等候。
排到中段的时候,城里突然跑出一队人马。到了近前,那将官也不下马,扫视一圈城门下的百姓,挥着马鞭对城门校尉大声道:“城里跑了贼人,宁王有令,对出入人员严加盘查。尔等据守老东门,要分外警醒,不得疏忽放走贼人!”
城门校尉点头哈腰应了,待到那些人马跑出很远,才忿忿啐了一口。
杜淮琤愈发把头垂得更低,查到他们的时候,门候验过度牒并不归还。济圆是个小孩儿不足多虑,这老僧上下透着可疑。
“抬起头来。”
杜淮琤依言抬头,双手合十,双目低垂。
“官爷,我师父身体抱恙,请官爷把度牒还我们,好放我师徒二人出城。”小济圆本就是灵透的,说起话来不卑不亢。
“身体抱恙不留在城里瞧病,巴巴地出城做何?金陵城里容不下你们两个行脚僧吗?”
“阿弥陀佛。”杜淮琤念了声佛,嗓音苍老低沉。“官爷莫怪,贫僧身在红尘外,沉疴宿疾多年,早已看淡生死。刚才是我徒儿小题大做了,劳烦官爷归还度牒,放我师徒二人东去。”
“身在红尘外?”城门校尉心情正郁卒,踱到杜淮琤身后,“我倒要瞧瞧你怎生个红尘外!”话毕,掀开杜淮琤僧帽扔在地上。
光秃秃的头皮暴露在青灰色天空下,受到莫大的屈辱,老僧几乎站立不住,闭目直念佛陀。小徒弟含着泪,捡起僧帽掸干净了,踮起脚给师父戴上。
四周人群闹哄起来,斥责城门官对僧人不恭敬,当心得来谤僧果报。门候怕闹将起来场面失控,把度牒塞给老和尚,推着他们赶紧走。
杜淮琤心里一直记挂着刚才那股官兵,出城后步履不停,一鼓作气行至七里坡。
天寒萧瑟,放眼所及皆是一片荒凉。
路上有纷乱的马蹄印迹,却不见行人踪影。杜淮琤着了慌,四下无人,放开声呼喊刘梨名字。
“杜淮琤。”
刘梨躲在坡下,看到杜淮琤身着破旧僧衣焦急地唤她,哪里还有当初贵公子的样儿?从藏身处站起,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杜淮琤发现了她,肉眼可见地松懈下来。两个人一个在坡上,一个在坡下,沉默相望。
她不再是当初胆小瑟缩的样子,眉目间依然带着倔强,这种倔强使她没有被贫瘠的生活磋磨打倒,反而像苦楝一样扎下根,在苦难里依然开出花儿……这样的她让杜淮琤爱到无法自拔。
刘梨也在看他。
杜淮琤对她的情意刘梨从来是知道的,他有无数个借口可以把她绑在身边,卑劣的、冠冕堂皇的,但是他都选择了放她走。瓜洲渡口遣她离开,桃叶巷里冷言相逼,每次杜淮琤都是违心地推开她。如果伍子骥的情是圈囿她,要她听命、顺从;那么杜淮琤的爱却是让她听凭自己,随喜自在。
刘梨一瞬间想明白了什么,锦衣华服的杜淮琤,落魄江湖的杜淮琤,重合在一起,他的心愿始终没变过,惟愿刘梨逍遥自得,过上她想要的生活。
女子面容沉静,沐浴在朝阳里,让她多出一分神性。杜淮琤轻唤刘梨,她缓缓走来,像梦境一般,温柔乖顺依偎住他,“杜淮琤,我在这里。”
杜淮琤大恸,好像失路之魂总算找到了归处,空悬的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
小济圆看着相拥的两人,憨憨笑出了声。二人回过神,不好意思地分开。
“从这里我们就转道向西,途经停翅乡,到徽吉与程锏、修齐会合。”
于是杜淮琤、济圆仍做师徒打扮,与刘梨日夜不处,倍道兼行。来时钿车宝马、雕梁画舫,去时草行露宿、奔走风尘。好在都是能吃苦的,三人在一起并无抱怨,很快来到停翅乡地界。
“这里我们仿佛来过。”刘梨对杜淮琤道。后者点点头,“今日天色已晚,找个安全的地方过夜,明日再过河。”
越往西北走,越多遇到流民。燕王已在北境起兵谋反,宁王打着剿贼的旗号,不日将领军北上。大庥承平多年,官僚腐朽、民心离散,终于迎来杌陧之象。
寻了个背风处,没敢点篝火。三人分食了一点干粮,挤在一块儿取暖。
小济圆被裹在两人中间,又暖和又馨香,很快打起了盹儿。
“你也闭眼休息一会,我守着呢。”杜淮琤隔着济圆说道。
刘梨从袄下伸过手,握住他的。
杜淮琤失笑,反手握住她,放在手心轻轻摩挲。她的手并不多么绵软,手心里生出薄茧,是长久操劳所致。等那只手的温度渐渐回暖,他才听见刘梨讷讷道:“我先睡,待会叫醒我换你。”
再睁眼天色已大亮,感觉到她的动静,杜淮琤看过来,眼底血丝通红。“怎么不叫我?”刘梨埋怨道。
杜淮琤笑而不语,唤起济圆继续赶路。
路遇土人打听好方向,走出一程,刘梨忽然醒悟过来,“前面是黄六娘的渡口。”
杜淮琤也认出来了,“原来此地就是停翅乡,只是近来民生凋敝,不知她还在不在渡口。”
三人找到当初的津渡,等候良久,才见一艘摇橹晃晃悠悠划来。船家照样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刘梨看清船头的人,招手道:“六娘!”
黄六娘将船靠岸,看僧人打扮的杜淮琤扶小娇娘上了船。刘梨看到故人,忍不住的欣喜。
黄六娘将几人来回打量过,才淡淡道:“原来是二位。”
杜淮琤拱手施礼,“我等行路在外多有不变,不得已才改换了装束。”
黄六娘点点头,并不见太多讶异。杜淮琤照旧例往竹篓里投了九文钱,竹篙轻点,“欸乃”一声离了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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