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髻上华丽的步摇随动作颤动,红菱哭得梨花带雨,温嘉懿见状揉了揉眉心道:“起来说话,067。”
“我的任务代号,温嘉懿。”
“好的首席。”
“……”
红菱抽噎着站起身,眸中含泪的坐到温嘉懿身边,紧紧扯住她的袖子不肯松手。
温嘉懿懒得再纠正称呼问题,递了块帕子过去给她擦眼泪:“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几个月前收到传唤来的,那时你在别的世界执行任务,理事长说大梁朝出现严重的时空紊乱现象,让我和039来查看情况。”
“结果刚进时空漩涡我们就走散了,我想联系管理局说明情况,但这个世界的磁场似乎与众不同,能切断系统和管理局的联系。”
“再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在天音楼里,这的人管我叫红菱,说我是头牌花魁。”她越说越泣不成声,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跟系统给我的任务身份完全不同,需要执行的任务也变了。”
温嘉懿敏锐抓住重点,安慰似的反握住她的手,没有多余的动作:“你和039来之前没人进入过这个世界?”
她的掌心温热,红菱感受到源源不断的暖意和安全感从对方身上传来,平复好心绪后缓缓点头。
“你确定?”
“我确定。”
067神色真诚不似作伪,说明她完全不知道039的死讯,以及系统失联是人为所致而并非时代限制。
温嘉懿抬眼直视她,说出的话如掷深水惊雷,激起千层浪花:“你的记忆被修改了。”
几滴泪珠半落不落地挂在眼角,红菱整个人呆在原地:“我的记忆被修改了?”
“嗯。”
“你是第二批来到这个世界的人。”
那位时空管理局的叛徒作为首批进入大梁的人,在第一次执行任务时没有选择屏蔽系统信号,所以理事长并未检测出任何问题。
直至任务途中谢家的秘密被人发现,而他碍于某种缘由需要保护谢家,不得不启动权限覆盖世界,让往后前来该世界的执行者都不能使用金手指。
他动用系统将039置于死地,因为她和他立场相悖,又修改067的部分记忆,让她以为自己是第一批来到大梁的人,抹去他存在的痕迹,打消她对系统失联是人为因素的考量。
很精细的算计,但还是太不够看了。
如果一直查不到是谁,温嘉懿并不介意强行推动大梁朝的时间线前进。
她不会跟任务过不去,时空执行者需要做的就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优先保证时间线正确推进,不让未来之人因此颠覆。
安静而暴虐的杀意在心头暴涨,温嘉懿压下眉眼:“你现在的任务是什么?”
红菱一愣,接着道:“将郁国公之子郁霖绳之以法。”
郁霖。
又是这个人。
温嘉懿垂眸沉默下来,红菱心中打鼓,以为她嫌弃自己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小心翼翼道:“我……其实杀了他很多次。”
067任务权限不高,没有资格单独出入世界执行任务,但她跟在首席身后处理过许多收尾工作,在过程中慢慢成长起来,变得可以独挡一面。
她不会因系统无法使用就自暴自弃,会想办法自救,即便没有系统的提示,也会尝试摸索出朝代背景,想办法传递消息。
彻夜不息的烛灯燃起,大红帷帐落下,郁霖抽掉腰间彰显身份尊贵的玉带,朝她一步步走来,笑得别有深意:“红菱,等这一天你一定等久了吧?让我好好疼疼你。”
红菱眉梢带笑,温婉称是,蔻丹晕染的十指解开繁复衣裙,她香肩半露,轻勾嘴角,一反常态主动扑在他身上。
郁霖见美人姿态含羞的投怀送抱,心下不住冷笑,大掌在她身上各处肆意游走。
一道亮得近乎刺眼的光自眼前闪过,连同周遭的空气都静止凝结,娇嫩如花的美人褪下柔软可欺的外皮,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红菱面无表情地将一把刀捅进他的心口。
刹那间血流如注染透锦衣,溅起的鲜血零星几点喷洒在脸侧,她的眼神冰冷瘆人,浑然不觉。
郁霖瞪大眼珠,片刻便没了气息。
红菱目光嫌恶地看着这具尸体,然而下一刻,系统的提示音诡异响起。
【请执行者按照指令正确完成任务】
【请执行者按照指令正确完成任务】
【请执行者按照指令正确完成任务】
红菱秀眉微蹙,握住刀柄的手顿住,来不及多想,一束光将她包裹,她被迫失去了全部意识。
再睁开眼时,入目是赤红色的纱帐,门外的声音喧嚣嬉闹,她躺在软床上,知道自己又回到了刚穿过来的第一天。
如此往返,已经十四次。
红菱边回忆边道:“我无法杀死他。”
“或者说……以物理形式杀死郁霖根本不是我真正的任务。”
“只要我杀他一次,就会回到第一天的场景。”
“我想了很多,可能是我的杀人方式出现问题,我没有原主的记忆,无法确认她想郁霖拥有何种死法。”
“系统告诉我,她一心求死。”
直到听见这句话,原本安静的温嘉懿忽然出声反问:“原主一心求死?”
管理局在选取执行者的任务身份时,除了方便执行者完成任务,还会根据原主精神力强弱来判断是否选择。
若此人求生意志不强,顾名思义即魂魄好穿,管理局多半就会选择这具载体,等到执行者完成任务后再抹去这部分记忆,亦或让原主以为这些事本就出自于自己之手。
原主风头正盛,是风月第一楼供养的头牌花魁,居然会走到一心求死的地步。
红菱低低应声:“是。但我知道她为什么会求死。”
“刚穿来时,我在房间里四处搜寻,希望能找到一些能触发人物经历的东西,最后在原主床塌下找到了几封信件,那地方很隐秘,寄信人是原主的心悦之人。”
她说完似乎想起身拿妆台上的信,纤细白皙的手指却忍不住微微战栗,依旧抓着温嘉懿的衣袖没放。
红菱动作一滞,狠下心想松开,温嘉懿心里盘算着别的事情,有所察觉地抬眸看了她一眼,率先起身拉她走过去。
两人并肩走到梳妆台前,宽大飘逸的裙摆交叠在一起,青红交衬明晃刺眼,温嘉懿为照顾她的情绪,故意将步子放得很慢。
她面容沉静地拿起最上面一封信,念出声来:“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红菱随即附和道:“这些日子我留心打听过,大梁开国之初,天音楼曾因地下赌场的人口买卖一事被一位女官向京兆尹检举过,共同做证的还有楼中的几位戏子伶人,当时正逢教坊司和天音楼为宫廷祭祀礼仪合作,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掌事人吃一堑长一智,认为那几位伶人不满楼中对她们动辄辱骂渴望自由,于是颁布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来此接客之人,无论男女,一律不准念书识礼,心智年龄要在十岁以下。”
“所以大部分人贩子都在孩童幼时就将其送过来包装,这个年龄培养出来的人最纯粹最干净,他们只是想要一个麻木无知,能够任人摆弄的漂亮玩具。”
而供人发泄的玩具是无需知道那么多大道理的,人一旦读书识礼,在书中见识过外面的广阔天地,便会拥有属于自己的思想,面对四方牢笼心生怨怼愤恨。
玩具只需听话懂事,足够美丽温驯。
红菱用另一只手将妆台下的暗盒打开,自然地拨弄了两下复杂机关。
木盒从第三道口弹出来,温嘉懿伸手打开盒子,里面装订着三本书和一个精致的瓷瓶。
《论语》
《诗经》
《孟子》
书被保存得很好,几个泛黄的边角都未起褶皱,能看出主人对它的爱惜,温嘉懿将书卷重新整理好放回原处,面无表情地垂眸翻那些信,一目十行看过去。
“跟原主寄信的人不仅是她的心上人,还是一位进京赶考的书生,据信上写,两人是青梅竹马,情深义重,信中多次约定,等书生高中进士后他们就回乡成亲。”
“可好景不长,书生会试不幸落榜,又在京城遇到了麻烦,他们之间的信件往来日渐减少,原主不知如何宽慰他的怀才不遇,书生也不再有当初赴京赶考时的少年心气。”
“这几封信的落款都在四年前,而原主是三年前来的京城,往后二人再无联系,中间通信的一年时间里……从书生落榜后,他对原主的态度就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急切的想和原主彻底撇清一切关系,甚至不惜说一些冷酷无情的话,让她对自己死心。”
“首席。”红菱话音顿了一下,迟钝地想起温嘉懿让她叫自己的代号:“我觉得这个转折太过僵硬,我只听过状元郎负心薄情求娶公主的话本,没听过因科举无门就放弃青梅竹马的男子,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我猜想,他们是因为什么事情被迫分开了,而造成他们分开的主要原因就是这位郁国公之子,郁霖。”
“原主不是求死,她是在发现真相后,以死的方式献祭,让我为她报仇。”
温嘉懿静静听着,忽然想起罗沁方才和自己随口闲谈时说的话。
“我实在想不明白,他一个大字不识的白痴,凭什么中了进士?策论写得明白吗?诗词歌赋哪样出彩?现在还得了红菱的青睐,他命里带运啊。”
她当时是怎么回的罗沁?
温嘉懿微微敛眸,收起心绪。
“还有最后一封,是原主写给自己的,为了警醒自己不能忘记仇恨,落款时间是我来到这里的前一天,信上只有六个字。”
窗棂外清亮的天光泼洒进来,天音楼坐落于长安城的中心地段,楼外经常聚集不少卖糖画煮茶的小摊,甜香和茶香顺着蒸腾热气飘渺升起,竟然逐渐将房间里这股并不好闻的脂粉气味压了下去。
这一刻信纸边上的小瓷瓶在透亮澄澈的光下大放异彩,细致勾勒出一枝在风雪中鲜艳挺立的红梅。
温嘉懿来回翻着信,红菱话音落下时,她恰好翻到最后一页。
——杀了他,为研秋。
她的眸光很沉很重,最终落在用赤色墨水书写的六个字上,漆黑如墨的眼眸中瞧不出一丝暖意。
红菱站在一旁抿唇看她,神情中流露出紧张和担心。
温嘉懿的指尖缓缓轻触信纸。
那一瞬间,过往铺天盖地的记忆如潮水般纷至沓来。
温嘉懿看到多年前的夜晚,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一对青涩稚嫩的少男少女在槐树下偷偷会面。
温柔静谧的夜风吹动两人衣摆,泛起春水般的波澜,他捧着书认真给少女讲解自己的名字:“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这便是我名字的由来,我娘说,望我能拥有像菊花那样高洁的品格,永远有不为世家权贵折腰的气节。”
少女倚靠在槐树根下,半边脸浸润在朦胧月色里,她侧耳听着,低垂的眼睫轻颤,屏息看向他:“我要学这些吗?”
少年揉了揉她的发顶:“世道于女子而言本就艰难,多读些书,总是好的。”
“那我一定会和贺老师好好学习的。”
温嘉懿看到正午时分,烈阳灼灼,目之所及的尽头处,田野间那片摇摆的金黄麦浪熠熠生辉,少年温完书蹲在溪边浣洗衣物,身旁是为他细细擦汗的少女。
他踌躇许久,决定袒露心意道:“我若高中,定回来娶你。”
少女神色羞愤,极力遮掩也盖不住胸腔下的剧烈心动,将盆中的水一把泼过去:“你高不高中,都要回来娶我!”
少年知晓她的心意,被泼了一身皂荚香味的洗衣水,浑身湿透,却只是爽朗地笑:“遵命,阿菱。”
场景如切片般快速变幻。
明月西斜,马车满路芳香,悠扬的笛声自不远处的茶楼中传来,街上人来人往,少女孤身而立站在拱桥上,风将她手中的纸灯吹得忽明忽灭。
长安城富贵奢靡,朱门酒肉臭,眼前繁华似锦的一切背后不知有多少腐烂朽坏的疮口正在溃烂流脓。
茶楼上琼宴玉席,杯觥交错,迎来送往之人对喝得烂醉如泥的郁霖衷心道贺:“恭贺郁小公爷高中进士。”
“遥祝郁小公爷仕途通天。”
“……”
凛冬霜雪纷飞,那是承平十五年长安的第一场大雪,是他们本该约定好的婚期。
少女在都察院外跪了整整三天,跪伤了膝盖,跪弯了脊背。
无论如何,死不悔改,绝不回头。
她小心珍重地捧着骨灰盒,一如当年少年捧着书本为她讲课:“天理昭昭,请大人还我未婚夫清白。”
“请大人还我未婚夫清白!”
没有人相信她,事实真相在绝对的权利之下仿佛不再重要。
时移世易。
初来京城的红菱一曲古琴相思动世人,天音楼中嫖客形形色色,来往纷乱嘈杂,头牌花魁的房间内一片寂静。
房中胭脂水粉味浓得呛鼻,软榻上摆了一尊弥勒佛像,几束光照射在干净的像面上,弥勒佛怜悯众生清雅高贵,坐姿端庄不染尘埃。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青涩少女褪去稚气,神色无悲无喜,虔诚跪拜。
大梁长安一路向北,她偏偏出生在江南水乡。
明明素日里与人交谈的语调温吞细软,这一刻的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不移。
她淡声开口道:“杀了他,为研秋。”
最后时间回流逆转,温嘉懿看到了自己。
她看到自己一身青色男装,乌发束成高马尾,姿态悠闲地摇着扇子,朝前面人走去,一把揽过他的肩膀。
“贺兄!好久不见啊,最近我都找不见你人影,书温习得怎么样?这次进京赶考,咱们村可就指望你一个出人头地了,贺进士?”
贺研秋面露愧意,连连拱手:“此言研秋实不敢当,天下英雄如过江之卿,贺某萤烛之辉,不过侥幸有资格一观京城盛世罢了,岂敢与城内的公子相较。”
“我可从没觉得贺兄是萤烛之辉,贺兄又何必自谦?”她慢条斯理地将扇子一拢,扬眉道:“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有预感,贺兄此次必定高中。”
……
记忆里,那是首席执行官最轻松的一次任务,没有刀光剑影,无需流血拼命,只要一路护送贺研秋进京赶考。
高中进士。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郑思肖《寒菊》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李白《三五七言/秋风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5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